挑灯看剑(二十五)
席中庭孤身回京,左澹十八洲的一干事务名正言顺由梁王府暂代接手料理。十八洲的官员死的死丶关的关,随境西王的落败全军覆没。与十八洲最近的一处明浑州,主事的居然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女郎,卞红秋除了扯起笑脸感谢对方出力合围境西王,旁的事都说不出口嘱托。于是故技重施,请崔越来搭把手。
收尸的事交托给了宋静妍。
死了的逆贼不可能千里迢迢拉回京受审,潦草下葬也无妨。
她公事公办地举着从行宫中搜出的官员名册点人头。这些靠百姓们供养的父母官死後也没什麽不同,民生恢复在即,棺材太费钱,宋静妍选择了火化。而为首的几名逆贼更讲不出什麽体面,不管是纠缠在一起摔死的方氏兄弟丶触墙身亡的文朝华,还是被宋静妍亲自下令射杀的文机云,骨灰都落进了一个坛子里,埋在了春香洲一处小土坡的无名墓碑中。
只有无头的境西王还得不太讲究地曝尸荒野。
在这一战中不幸波及的百姓比这些风光半生的人还更体面些,倘若有家人在世就叫领回去,办不起丧仪的统一由梁王府出面帮扶;无人认领的就全由梁王府立墓碑。宋静妍连轴转了好几日,到最後,连贴身跟着她的横波都确信,她早把文机云这号人给忘了。
那纸庭院设计图被她收得更深了。
给这些人下葬的当日,她本来是要在无名碑前烧掉的,最後还是收在袖中没有去动。
宋静妍自入老梁王麾下,应该就注定了自己操心的後半生。她心里那点儿复杂的情愫都没功夫腾挪出来细想,好不容易有喘口气的时间,听了一耳朵横波义愤填膺告了在勾栏瓦舍里的状,一转头听说卞红秋独守空房,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愁上了。
“阿是呢?没有留在殿下身边麽?”
满面春色的卞红秋提笔往漆子玉呈报的,对西境军改编计划的折子上画了个大叉。
宋静妍把漆子玉狂乱又狗爬的字收进眼底,嘴里想说卞红秋草率的话咽了下去。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数日不曾好好见过的卞红秋,发现他十分之精神——从装束就能看出,少时软弱的过往还是给他带了很深刻的影响,即便容貌美艳到万里挑一,但他并不喜好张扬,时常将头发随意绑着,披头散发也不是没有。
而现在,他把如瀑的墨发高高扎在头顶,露出意气风发的眉眼,穿了个深红色的圆领袍。脸上还带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笑。
怪不得方才过来碰见漆子玉,漆子玉冲她挤眉弄眼地说“殿下心情不错,请宋姑娘为自己美言几句。”
这何止是不错?
连漆子玉被画了大叉的折子都被卞红秋摆在手中左看右看,最後在叉的四角画蛇添足地描了弧度,温和地批注“重写”。
卞红秋对着漆子玉明显伤眼的字“深情脉脉”地走神了几息,才突然回神:“姐姐说什麽?”
就在他擡头问话时,宋静妍还眼尖地捕捉到他颈侧数道伤风败俗的痕迹。
宋静妍轻轻挑眉:“我听秋河说,殿下昨夜还在房中闹绝食,阿是已经去黄雀洲了吗?”
这样幼稚的说辞被宋静妍点出来,卞红秋不由得心一虚:“十八洲事忙,我没什麽胃口……什麽绝食,信口雌黄。”
不过自秋河所报的,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境西王身死,还活着的逆贼没有负隅顽抗的,所以卞红秋非常顺利地就投入到复兴十八洲民生的大事。他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能抽出一半思绪惦记孟是妆。大战的最後一夜在春香洲的行宫前声势浩大,孟是妆自觉是个小人物,回到瓦舍中一夜无眠。
卞红秋很确定他有心事。
但孟是妆闭口不言。他们在短暂的分别以前草草用了一顿早膳,孟是妆问他:“你当时要送我的那把剑还在吗?”
卞红秋乍听很欣喜。
他觉得以孟是妆冷硬的性格,主动开口就是把他当自己人。他分身乏术,只能告诉孟是妆,剑被他扔在黄雀洲的守备府中,孟是妆养伤时住的那间屋子。没等他缠缠绵绵地要孟是妆等他几天,他亲自回去取,孟是妆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跑路了。
卞红秋就一边忙事一边等他取了剑过来。
一连半个月,连在黄雀洲的六郎都被宋静妍叫来整理十八洲卷宗了,孟是妆却连个口信都没叫六郎送。六郎的肚肠全是莲藕洞,说话留一半放一半:“阿兄正急着把仁济堂盘出去,他说要回乡。”
可孟是妆哪来的乡要回?
如果他真有什麽落叶归根的想法,就不会把老居埋在黄雀洲了。
紧接着,六郎就笑眯眯地告诉他:“哦,阿兄已经把居叔的坟刨了,要带着骨灰和灵位一起走。”
卞红秋当场就把幸灾乐祸的六郎赶了出去。
成山的事务堆积在案桌上,他强压着担惊受怕不食不语干了一天一夜。底下的人换了三波,书房中灯油耗得如泪流,直到秋河连连来敲门,卞红秋才从书房回了屋,却一点儿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合计了一番剩下的事,卞红秋觉得自己有馀力开个小差,便预备连夜赶去黄雀洲一趟,不管孟是妆给他什麽答案,他一定不耽误事,第二日一早就回。
——这是他在推门看见孟是妆的想法。
孟是妆提着剑,背上挎着个大包袱,露出半截被香火熏了好几年的牌位。
卞红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质问这个多日了无音讯的负心人,还是先帮着把“老居”供起来。孟是妆却熟练地进了他的屋子,将骨灰盒与牌位随手一撂,制止了卞红秋想拎三炷香拜一轮的想法:“他不会在意这个。”
说归说,卞红秋还是恭恭敬敬地把骨灰盒和牌位请到了偏厢,又让秋河供上新鲜瓜果。然後见孟是妆短短半月双颊又凹陷下去,当即叫厨房温了饭羹过来。卞红秋话绕到嘴边,还是先说:“你怎麽瘦了这麽多?”
孟是妆又是盘店又是挖坟,这些日子的一日三餐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过的,便没有反驳卞红秋的话。他亮出剑,望见剑身水波纹柔韧如故,想起自己在瓦舍看了一整夜的皎洁月,离开他身体数年的安定在他见到那位罗娘子後,莫名其妙地落回了他的头上。
他亲手在素剑山上埋葬了老扈,此後一直为了自己与老居的活路在尘世间奔波。他总觉得素剑山上的从前宛若上辈子的事了,他早放下了,梦魇缠身是因为他罪大恶极,在他决定搏命打开那十二道门开始,就注定他这一生会被愧疚丶不甘与憎恨折磨到永无宁日。他从没後悔过自己当日的选择。
可他看见这把剑丶看见一个仅仅是相似的陌生人,心里却能瞬间涌现让他失去理智的愤恨与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