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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下飞机後沈欢查过自己的银行账户。和李廷的三个联名账户都转空了，她不确定这是李廷还是常悦晴的主意，但最後李廷肯定点过头。常悦晴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得罪他。

沈欢自己的几张银行卡里的存款足以维持一段时间，但显然负担不起有保姆和司机的生活。

她给李廷打过电话，照例接起来的是常悦晴。沈欢问我可以和他说话吗，常悦晴每次都说李廷在休息。

沈欢有两个基金账户，里边的资産配置都是按照李廷交代来的。日常花销和大件购置都走李廷的账户，所以家里的现金丶活期和股票都在李廷那里。逢年过节他会给她一些，教她买长期定存和中期国债。眼下两个人一分手，她就显得局促了。

她打算折价卖掉一部分救急，但全加起来也花不了太久。

她资産的大头是几个玄陶子公司的股份。她想离婚前或许应该把它们全部折现，不然李廷今後能轻松地让它们一文不值。但眼下是个很坏的时机，受融汇牵连，这些小公司的股份找个公允价格都难，能拿出真金白银接盘的，只剩下青鱼这个想要收购玄陶的对手。

况且她无法低调地把股份出手，这个集团里里外外的人们像是一张规则又细密的蜘蛛网，哪里有点动静都会第一时间传到李廷耳中。

这是过去六年来困扰她的担忧和恐惧。没有了婚姻的庇护，她落得十分狼狈。回想起来她好像把自己一步步逼进了角落。

如果李廷昏迷那会儿，沈欢答应常悦晴的要求，现在总公司的股份转回李廷手里，她每个月能从纽约的家庭信托拿到一大笔生活费，不用夹在青鱼和玄陶之间，由两边各自把她当叛徒似地四处围堵。

或者和李廷提了分手之後，她不去美国丶没有在那个暴雨的机场接孟子羡的电话，眼下李廷或许会念着旧情再给她多留些馀地。她这麽窘迫，和孟子羡脱不开干系。如果对方不是孟子羡，李廷不会做得这麽决绝。

她不知道孟子羡有没有考虑过她现在的处境，可能他不屑一顾，他手上总是有更重要的事，以前是枪炮丶毒品丶人命，现在是资本丶权力和公司的命运。她没法同这些较量，只能不作声地等在一旁。等了很久她不愿意再等了，会有声音谴责她不识大局。

像是许多年前，她逃也似地收拾行李，把两个拉链也拉不全的箱子塞进车後箱，离开法耶特的公寓。车开过舒默家门口，她看见爱玛站在草坪上，吊带松垮，牛仔裤敞着拉链，爱玛一只脚半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踩在草地上，她没有涂粉底的脸白得好似死灰，整个人褪了色像支快要枯萎的向日葵，双眼无声地盯着车里的沈欢，身体正面跟着她的车慢慢转动。

沈欢装作没有看到。如果那辆车的副驾车窗不是手摇的丶她够不着，沈欢肯定会把车窗也升起来。爱玛明明拥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但金灿灿的太阳下，恬静的草坪间，不留神和爱玛对视一眼，沈欢觉得自己踏空踩进了黢黑的洞xue里。她不想面对爱玛垂死般的眼神。

彼时她理所当然地认定那眼神里是由于亨利死去带来的对生者的嫉恨。後来当班尼堡的大多数人都和她淡了联系，她不得不承认，在他们眼里她是个可耻的逃兵，而沈欢也这麽认为。

离开北卡罗来纳州三个月後，沈欢收到爱玛的短信。爱玛问她能不能飞回法耶特去，“孟的状态不是太好。”

沈欢说她不会去。

过了十二个小时，爱玛才回复：“你是我见过最没有信仰的人。”

沈欢不知道她说的信仰是什麽，上帝吗，这和上帝有什麽关系。她没有去问爱玛。

很多年以後，沈欢在纽约街头的酒吧遇上一个中文说得很溜的神父。神父问美丽的小姐我可不可以为你点一杯酒。沈欢看着他胸前摇晃的银色十字架，说要威士忌。

加冰？他问，还是苏打？

沈欢说什麽都不加。她从来没有喝过纯威士忌，但听起来像是无牵无挂的人会点的酒。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她把那句话写在垫冰啤酒的白纸巾上，推到他面前。

YouarethesinglemostfaithlesspersonthatIknowof。

“这句话在说什麽？”沈欢问那人，“抨击我是无神论者吗？”

神父手里拿着一串玫瑰经念珠，他说：“你的字迹十分漂亮。但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我会这麽理解：‘你是我所知道的最背信弃义的人。’”

沈欢把纸巾拿回去。黑色的字迹被凝结的水珠洇开。天花板上的霓虹灯有冷蓝和炽红的交错，照在那一行字上让她看不清楚。她把纸贴在脸前，歪着头又读了一遍。Faithless原来是这个意思吗。沈欢不大信。她又看了那个自称是神父的男人一眼。她想除开这串念珠，他凭什麽诠释上帝。她没有尝到服务生端上来的威士忌，独自离开了酒吧。

但不管是什麽，上帝的信仰，婚姻的信义，还是不谈条件地站在军人们的身後，她都没做到。沈欢为自己感到可耻。她的确是个背信弃义的人。

周四上午沈欢还是去了云景里。她想再同李廷谈谈。如果可以和平分手的话，她不想上法庭。

常悦晴热情地请她进去。沈欢坐在客厅她自己挑的那张布艺沙发里，脚下踩着的还是那块厚实的地毯。她垂下头看那块米色羊毛毯，不久前她跪在沙发边上用纤维毛巾一点一点吸去上边的尿渍。毯子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不体面的痕迹。

沈欢以为李廷也会来到客厅，听说李廷的情况好了不少，每天都架着手动推车在小区里散步。但李廷没来见她。

沈欢问一句，常悦晴正坐在她边上，给她倒了杯茶，左手往内庭院那边指了指。她说李廷休息呢。沈欢顺着常悦晴手指的方向望，藤椅里的李廷在闭目养神。沈欢吸了半口气，她想喊他，这事不该他俩面对面讨论吗。难道他离个婚也要常悦晴代理。

沈欢还未及提财産分割的事，常悦晴先开口了。“你去文荫街那边住倒是对的，林菁这个不省事的，一被裁员就把云景里小区的照片贴了两张在网上，前两天保安还挡了几个记者。但你不用担心，这事会平下来。我们让她把先前那些帖子都删了。”

她说：“小姑娘还是不老道。到头来没拿到几个钱，还是得和我们签保密协议。她要是早退一步，主动辞职，到手的十倍不止，我还能给她安排一份好去处。现在名声都坏了，哪个正经公司会要她？老板愿意，老板娘都不愿意。”

常悦晴话是笑着说的，态度和气。这事一半是替李廷解决问题，另一半也为沈欢省了麻烦，沈欢是感激的。

接下来常悦晴像是随口一问，笑着道：“你这次去美国见到老孟了吧，听说他和塞缪·莱文要在纽约搞个子基金？说是见了几个头部的私募，拉到一大笔钱。我想这是不是有些离谱啊，我们总部该不是要迁到帝国大厦去了吧！”常悦晴话没说完，往李廷那里瞥了眼。

沈欢知道李廷能听到她们讲话，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李廷让问的。沈欢说见过孟子羡，但没听说子基金的事。

常悦晴在沙发上往前移了移屁股，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声音压低一些，像是在和沈欢说体己话，“倒也是，老孟现在是个大忙人了，三四个时区都不够他用的。好些年前我就跟老李说，那小子人是能干的，但心定不下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沈欢没有接茬。

常悦晴转过脸对着李廷的方向，“就像那个谁，老李，叫什麽来着？”李廷没吱声，常悦晴自己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讲了个名字，叫什麽建国。

沈欢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金托走到客厅，说午饭准备好了。常悦晴和沈欢说赶紧边吃饭边聊。

一桌子十几个菜，只有她们两个人。常悦晴给她舀了碗竹荪炖鸡汤，续道：“老李二十几岁时候的一个合夥人，後来因为非法集资逃到瑞士去了，情妇一大摞，哭着喊着也跟去了。你别说那个做事的风格，和老孟一模一样。建国跑路以後我还和老李开玩笑，得亏得他坐的是民航，要是私人飞机，他还得雇个特大的装那一舱情妇。”

常悦晴笑呵呵地把鸡汤摆沈欢面前。沈欢没什麽胃口，可还是把手边的勺子拾起来。她也不知道常悦晴这话到底是在讽刺谁。孟子羡这些年从没闹出过绯闻，倒是李廷尽勾搭人。

但常悦晴这话像是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戳中了沈欢心底最敏感的地方。她能忍受李廷身边那个姚丽或是林菁的存在，捂在被子里的，摊到桌面上的，她都可以慢慢消化。但孟子羡是不可以的，她一点也受不了。她不觉得这种苛刻荒唐，或是牵强。李廷只需要她做个安静懂事的妻子，他从未像孟子羡一样，要求沈欢剖开骨子里每一寸柔软和脆弱去证明她的依恋和臣服。她做到这些，她跪坐在他脚边，孟子羡依旧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