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
李薇的窥探像远处一丝微弱却持续的电波杂音,并未消失,但被艺术中心巨大空间里更强烈的信号覆盖了。陈洄偶尔会发来简短的更新,像播报天气一样平静地告知对方又一次不痛不痒的试探,以及她如何用滴水不漏的官方辞令将其挡回。我逐渐习惯了这种背景音,甚至开始带着一丝冷眼旁观的好奇,想知道她这份持久的“关注”究竟能持续到几时。
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这座庞大的工业遗迹和自身的新创作攫取。
Maria介绍我认识了另一位驻留艺术家,奥列格。一个沉默寡言的乌克兰雕塑家,擅长运用废弃金属进行创作。我们语言不通,交流全靠手势丶简单的英语单词和共享的工坊空间。他工作时极其专注,敲打丶焊接金属的噪音充满力量感,像在与材料进行一场角力。有时我会停下画笔,看他工作,那种纯粹的丶物理性的投入,带给我另一种啓发。
我的创作方向在浸泡于这片环境後逐渐清晰。我不再满足于在画布上构建内心的抽象结构。我开始尝试将绘画与实物结合。我去废料场捡回生锈的铆钉丶扭曲的钢筋丶磨损的齿轮,将它们清洗丶处理,然後尝试将它们嵌入大幅的画作之中。
颜料与锈迹,画布的柔软与金属的冷硬,抽象的笔触与具象的工业残骸,开始在我的作品中碰撞丶融合。过程充满挑战,失败是家常便饭。有时颜料无法与金属表面很好结合,有时整体的平衡会被一件过于突兀的实物打破。
一次,我试图将一段沉重的丶锈蚀的链条嵌入一幅已接近完成的大幅画作中。计算失误,链条的重量几乎将画布撕裂,颜料和铁锈蹭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我沮丧地坐在地上,看着几个星期的劳作近乎报废。
奥列格走过来,看了看那片狼藉,又看了看我。他没说话,只是拿起工具,帮我加固了画布的背撑,然後又找来了几种特殊的环氧树脂,指了指链条和画布的接合处,演示给我看如何混合使用。
他的帮助沉默而实用。修复过程花了整整两天,但最终,那幅画不仅被救回来了,而且因为那段近乎灾难性的插曲和後续的修复,反而增添了一种意料之外的丶脆弱的张力。那根链条不再是强行嵌入的异物,而成了画面叙事里一个惊险的丶不可或缺的转折点。
我对着奥列格,用蹩脚的英语加上手势,认真说了声:“Thankyou。Verymuch。”他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回去打磨他的金属块了。
这种跨越语言的丶基于技艺尊重的互助,让我感到一种坚实的温暖。
期间,基金会林助理发来了季度报告。那位曾濒临崩溃的年轻雕塑家的作品,竟然意外地在一个重要的新锐艺术奖上获得了提名,虽然最终并未获奖,但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有几家画廊开始接触他。
林助理在邮件末尾,一如既往地严谨补充道:「该项目的超额投资目前已看到初步回报可能性,但最终市场价值仍需观察。」
我看着邮件,笑了笑。回复道:「好消息。继续观察,不必急于求成。」
我知道,对那位年轻人而言,那份“提名”本身,恐怕比任何市场价值都更重要。那意味着他被“看见”了,这意味着一切。
时间在工坊的噪音丶颜料的气味和偶尔与陈洄关于李薇近况的简短通报中飞快流逝。我的新系列作品逐渐积累了七八幅,它们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复杂,混合媒介的运用也愈发大胆熟练。它们悬挂在工作室高大的墙上,沉默地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历史沉重感与内在挣扎能量的气场。
Maria来看过几次,每次都不多评论,只是说:“Good。Keepgoing。”这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赞扬。
一个雨夜,我独自在工作室加班,调试一幅新作的灯光效果。手机响起,是陈洄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这有些反常。
我接通了。屏幕那头,陈洄的背景似乎是她的实验室,但时间显然很晚了。
“还没休息?”我问。
“有个实验数据刚出来。”她语气如常,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丶不同于往常的疲惫,甚至…一丝困惑?“李薇的事,有了点新情况。”
“她又怎麽了?”我调整着射灯角度,心不在焉地问。
“她联系不到你,似乎转换了策略。”陈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她开始向我提供你的‘信息’。”
我的手停住了:“我的信息?她能有什麽我的信息?”
“一些高中时期极其琐碎的细节。比如你某次月考数学不及格躲在画室哭,比如你代表班级参加黑板报比赛得了第二名,比如你……曾经喜欢过学校门口哪家店的奶茶口味。”陈洄念出这些时,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她试图用这些来证明她与你‘相识已久’,并暗示她比外人所以为的,更了解你……和我?”
最後那个“和我?”语调微微上扬,透露出陈洄真正的困惑点。李薇这种行为,看似在向我示好,迂回路线却莫名指向了陈洄,一种古怪的丶试图建立某种女性间共享秘密的亲密感?
我也愣住了。这些碎片化的丶连我自己都几乎遗忘的青春细节,从李薇口中说出,通过陈洄转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她像一个偏执的收藏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收集着关于别人的碎片,并认为这构成了某种特殊的连接。
“她到底想干什麽?”我放下手中的工具,感到一阵匪夷所思的寒意。
“无法用理性模型分析。”陈洄冷静地下了判断,“行为逻辑异常。似乎存在某种强烈的丶基于想象的情感投射或执念。建议继续屏蔽,必要时可采取更明确的拒绝态度。”
我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了。下次她再说这些,你就直接告诉她,你没兴趣听,请她自重。”
“明白。”陈洄点头,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麽,补充道,“对了,你那边项目进展如何?”
她很少主动问及我的创作。我有些意外,将摄像头切换後置,对着墙上那几幅新作扫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後,我听到陈洄似乎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Iing。”她最终评价道,语气里是纯粹的丶学术性的审视,“材料的对抗性与情绪的张力处理得比之前更复杂了。那个锈蚀的链条……是个冒险,但成功了。”
她的评价总是精准而抽离,但这一次,我似乎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丶类似于“赞赏”的意味。
“还在摸索。”我说。
“嗯。继续。”她说,然後像是完成了某项观察任务,“我这边数据跑完了,挂了。”
视频通话结束。工作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
我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那通古怪的电话。李薇那种病态般的关注,和陈洄最後那句罕见的丶带着一丝人气的“Iing”,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一种明悟渐渐清晰。
有些人,即使远隔重洋,也会用这种令人不适的方式,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有些人,即使近在咫尺,也只会用最简洁的方式,表达最核心的关注。
我走到窗边,看着雨水中模糊的丶巨大的工业轮廓。
这里的钢铁丶历史丶创作,才是真实可触的。
至于那些来自过去的丶扭曲的窥探……
就让它像窗上的雨水一样,滑落吧。
我转身,重新拿起工具,走向那幅未完成的作品。
光需要调整。角度需要再精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