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客栈
有个跑堂的过来,晁虎把人叫住,让上一些新鲜饭食。
但那跑堂却掀掀眼皮,目光直接地将他们三人从上瞄到下。近来遭逢旱情,叔昶的普通餐食已经一日贵过一日,看这三人风尘仆仆,衣衫也多有划破之处,就估计又是一家逃荒主仆,十分穷困,连车马也雇不上,居然让家里的小姐和仆从一样靠自己的一双腿在走。
搭巾从肩上抽下,又“啪”一声重新搭回去,跑堂眯起小眼睛,对着晁虎:“唉哟,如今哪还能吃上新鲜的东西呀,今年夏天就一直没有雨,那这秋天哪还会有菜吃,别说是我家没有了,你就是出门把全郡都打听一遍,也没有一家客栈是有新鲜菜哩!”
晁虎直爽人,本来也不是这个字面意思,不料偏被这小子嚼字敷衍,当头一气:“那你们客栈开着,总不能没饭没菜吧!”他昂起花白脑袋四处扫,“那桌不有汤吗!汤面是吧,成,也给我们来三碗!”
别桌两人朝这边看过来,一听晁虎说话就知道是别处乡音,那朝南坐着的小小少女身板笔直,气定神闲,属主人家的做派,但遭难後随同的却只有男子,连个丫鬟都没有,看来这户是逃荒逃得顾不上体统,山穷水尽了。
他们眼里的奚落和嘲弄不加掩饰,其中一人筷子搅动在面碗里,怪声笑道:“三碗?你还是先问问价吧!”
尉迟媱抱着两臂,一直在长板凳上坐得事不关己,平平淡淡地把这里打量着。客栈位置好,内里的装饰有用心的地方,整体看来整洁明净,往上有三楼,天字号房应该在最上面。
晁虎目光钉在跑堂身上:“面而已,能几个钱,几时上来?”
他笑眯眯:“客官,那可得先付钱,现在灾情,吃食生意难做,多少吃完就跑了的,我家在郡里可也算不得贵,也就十两银子一碗,这桌三碗,还是先把三十两给我吧。”
“嚯!”晁虎拍桌,“你这什麽面?!二三两的面条,却要上十两的银子,合着面条值过了金子?!”
周围哄堂大笑,可笑声里,确然也染着些苦涩。其实这里虽是一桌一桌的客人,可是每桌也就是凑钱买上半碗面,三人吃,四人吃,不过勉强分一分。
跑堂也随别人笑,笑过才说:“客官,你这话还真说对了,这年头金子又能如何,饿了又不能吃金子,人饿只能吃粮食,你到路上看看,掉地上的金子放上三天都没人捡,可要是掉地上的馒头,那可是能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这没办法的事,现在是什麽能填肚子保命,什麽就贵!”
一身男子装束的浣娘忽然笑道:“小哥,那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麽,反正路上的金子没人要,你去捡就是了,要多少捡多少,还何苦要把一碗面卖到十两来挣钱?”
那跑堂一愣,但在堂客的哄笑声里脸上也毫无羞愧,冷眼看他们桌边的行李,还是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总之你们要吃就得先给钱,不吃也别占地方,你们不吃自有别人吃!明明自己穷酸,还怪面贵,现在我们东部能做得出饭食生意的还剩几家?要不是我们掌柜苦苦撑着,这郡里一大半的人都得饿死!说得像我们钻进钱眼里了,明码标价的,不吃就出去!”
晁虎脑中瞬间爆炸,几乎是回到孟阳街上与苏老爷对峙时,腾一下起身,一把抓了跑堂的领口,将人提得脚尖点地,吼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什麽郡能有一大半的人拿出十两银子来吃面?!我看就是有你们这些哄擡价钱的,才让大家都吃不饱饭!”
跑堂想不到这花白头发的居然能有如此骇人的力气,骤然被吓,脸色有些青紫,但梗着脖子就是没软下来:“你敢……敢拎我!你知道我们掌柜是谁吗?她认识的大人物可比你这辈子吃的米还多!你敢打我!”
晁虎立即扬拳,但挥到一半又生生止住,现在是尉迟门下,做事代表着将军府。
“老了,不麻利了?”尉迟媱淡淡撑了一句腰。
“呯”,一拳猛地砸上去,他制箱制出满身的横肉,尽是力气,这会儿怒发冲冠,就像个不管不顾的壮实野人。
整整一客栈的人都惊诧失声,就如此堂而皇之,打了四福客栈的人。
晁虎撒完气,擡头对衆人,雄浑地喊:“各位听好了,我家小姐面前,出口张狂的就是这个下场,不服的站出来说话,虎爷教他道理!”
少见的缠帛胡须,在这个时刻,忽然显出了一种对尊严的绝对镇守。
座下之人,莫敢答话。
这时客栈门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念念的声音:“昨日背到《论语·宪问》,今日……哦,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
一袭灰色长衫晃入视线,手握书卷的清秀公子进来客栈,可才跨过门槛,脚边就是那个鼻青脸肿的跑堂,他一颤,书卷顿时落地。
他手忙脚乱卷起两边长袖,跪在地上把跑堂摇醒,要紧地问:“金小财,何人把你打成这样?”
这是唯一来扶他的人,眼眶斑紫的跑堂感激涕零:“许公子……”
“打你不要紧,可安掌柜呢?她一位弱女子,见到你这被打坏的丑脸,被吓着,西子攒眉捧心,可叫老天爷都看了不忍呐……”
金小财眼睛一翻,突然气昏。
这又令许公子一惊,他擡头再看,晁虎是这客堂里面目最凶的,当下便一副嫉恶如仇:“这位老汉!人命关天,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是要付代价的!”
晁虎才要说,尉迟媱的笑音早就跑在前面。
“事事都有代价,不稀奇,但谁敢跟我要?”
她有权,是确实有权。只是不知道这里物价攀升至此,有没有旁人越权作弄。
许公子看向说话的少女,她不施粉黛,五官有些年少稚气。口吻听来刁蛮,但模样,已能想见日後美人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