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盐御史张见堂,明面上仍在南京的衙门里处理公务,实则已暗中离城五日有余。
此事说来颇为曲折。
张见堂自然是听说了有骗子扮作他的如夫人坑蒙拐骗的事,起初他是又气又好笑,就等着宁波府将那骗子捉拿归案,可人犯迟迟没抓到,他几次想去调阅卷宗都调不出来,他这才起了疑心。
他花了点心思打听,才知道骗子是去郑家盐铺里勒索钱财,蹊跷的是,这手眼通天的大盐商郑家竟未报官,后来还是被别的苦主捅到了官府,这事才败露。
作为奉皇命稽查宁波盐务的御史,张见堂本就怀疑郑家在官盐上动手脚敛财,这次郑家的心虚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他顺藤摸瓜,查到漕河上有一船贴着官盐引票的劣质私盐即将到码头。然而就在他准备彻查的前夜,这艘船竟离奇沉没,船工尽数失踪。
正当线索中断之际,一封匿名信被送到张见堂手中。信中明确指出,那船劣盐正是郑桐表侄郑源所运,此人现藏身于松江府码头。为防消息再次泄露,张见堂决定独自前往追查。
郑源极为警觉,在张见堂抵达松江前就已乘船出海。张见堂立即雇快船追赶,一路追踪至普陀山。
偏赶上这岛上水陆法会,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张见堂混迹其中,只觉得那目标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几次三番,几乎就要彻底跟丢。一场筋疲力尽的追逐,耗尽了心力,好不容易才再次嗅到猎物的气息。
他屏息凝神,正蛰伏于竹林暗处,只待那人犯出现的关键一刻——不料,不远处却平地起风波,一伙人推搡着一个女子,喧哗骤起。
他心头焦躁,担心这些人闹个没完坏了他的事,好不容易等人走了,他紧绷的神经稍懈,正欲重新伏低,那因长久蹲守而僵麻的腿脚却背叛了他——脚下枯枝“咔嚓”一声脆响……
……于是,这位千里追凶、手握生杀大权的巡盐御史,此刻竟被当作见不得光的“奸夫”,狼狈地押解于人前。
“你说你是张见堂张大人,你的随从呢?你的官凭印信呢?”
张见堂张了张嘴,只觉得一股荒谬的浊气堵在胸口。
“老子追捕嫌犯,事出紧急就一个人来了,没携带什么公文!”他听见自已气急败坏的声音是那么的无力,每一个字都像在敲打着一面空鼓,连他自已听来都透着苍白与心虚,“这样,你们给我几日,我修书一封到南京,一切自有分晓。”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已就是张见堂。可眼下这局面,这辩解,这空口无凭的许诺……一切都像一出蹩脚的戏文。他甚至都知道对面的女人们会怎么想——编也不编个像样的理由来骗人。
苍天啊,就是因为他没有编,就是因为这才是事实,才会显得如此拙劣。
可他像被缚住了手脚,塞住了喉咙,明明手握真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已坠入一个百口莫辩的泥潭。
一刻钟后,徐妙雪和张见堂被双双五花大绑,扔进柴房。
更漏滴尽,子时已至。
无人的海滩上,郑应章将手中贝叶虔诚送入汹涌的海潮之中。眼见那承载着罪行的叶片被墨色浪涛卷裹着远去,他如释重负,几乎未作一丝停留,转身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仓惶逃离,身影迅速被浓稠的夜色吞噬。
海浪漆黑,沉沉融入无边夜幕,唯有浪涛翻卷如墨,发出低沉的呜咽。
而此刻,张见堂好像在面前这个女人的眼里看到了海浪。
汹涌而不甘,深不见底。
困住她的似乎并不是这粗大的麻绳,不是这腐朽的柴房,而是……深渊一般的东西。
她没有哭闹,就是那样咬牙切齿地坐着。
这女人自已来会情夫被逮个正着,耽误了他的事,她有什么好气的?转念一想,难不成……她跟自已一样,也是被冤枉的?
瞧着眉清目秀,也很年轻,确实不像是会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你是哪家的夫人?”
徐妙雪白了张见堂一眼。
你自已身份还没搞清楚呢,被几个后院的女人制伏,还有空管她是哪家的夫人。
“裴家的。”
徐妙雪没什么好气地回答。
张见堂忽得眼睛一亮。
“裴家?可是宁波府裴家?哦——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两人说六郎,不会说的就是裴六郎裴承炬吧?”
“怎么,你认识?”
“哎呀!”张见堂这人长得英俊不凡,翩翩公子似的,一开口却是大老粗的做派,一点都不像个正经的文官,“你瞅瞅,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吗!我和承炬是同窗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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