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环的冰凉贴着皮肤,银後忽然落下泪来。她梦寐以求的,从来都不是什麽中原的万里江山,不是踩着白骨登上的王座,而是这样的安稳——
有他在身边,有族人在侧,有牧场的风,有永不凋零的狼毒花。
他们成婚那天,草原上燃起了篝火,族人们围着他们唱歌跳舞,老巫用带着皱纹的手,在他们额头点上象征永恒的血痕。
她看着少年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年在中原宫廷里的算计,在战场上学的狠戾,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草原上的草黄了又绿,他们的头发渐渐染上白霜,却依然能并肩坐在山坡上看夕阳。
她成了族里最受尊敬的长者,少年成了最勇猛的首领,北境的狼旗插遍了他们能抵达的每一寸土地,却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血。
有一天,她躺在帐篷里,看着少年为她熬药,忽然笑道:“你说,咱们是不是活了太久了?”
少年端着药碗走过来,吹了吹热气,眼里的温柔和初见时一模一样:“不够久。我还没看够你笑呢。”
她接过药碗,正要喝,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那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像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捅了进去,将眼前的安稳与温暖烫出一个破洞。
帐篷外的歌声消失了,篝火的暖意褪去了,少年脸上的温柔凝固了,像幅被揉皱的画。她低头,看见一柄通体莹白的匕首从自己心口穿出,剑刃上沾着的血,红得像草原上最烈的酒。
软剑的剑柄上,缠着一圈磨损的白绫。
“这才是你的心魔。”虞怜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冷得像冰城里的风,“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长生,是用别人的命换你的安稳;你想要的也不是北境的荣耀,是把自己的不幸,加倍还给这个世界。”
银後猛地回头,看见虞怜站在帐篷门口,白袍在穿堂风里飘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哀。
帐篷外的草原正在燃烧,族人们的哭喊丶少年的嘶吼丶狼旗的断裂声,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不……我的阿景……我的牧场……”她想抓住什麽,手却穿过了少年逐渐透明的身体。那些她以为的永恒,不过是虞怜用灵力织就的幻境,是她自己骗了自己百年的谎言。
软剑被缓缓抽出,带出的血溅在帐篷的毡布上,像极了当年她被迫远嫁时,少年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看着那些幸福的画面如同被烈火融化的雪,终于明白,有些债,不是靠做梦就能赖掉的;有些伤,不是靠执念就能愈合的。
“为什麽……”她用尽最後一丝力气问道,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虞怜站在她面前,白袍上沾染了她的血,红与白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因为文骋信我能守住人间,因为你欠世人的,太多了。”
银後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活了百年,杀了无数人,用尽心机想得到长生与荣耀,最後却死在自己最渴望的梦境里。
原来那些她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从她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远得不到了。
她的身体彻底消散时,帐篷外的幻境也随之崩塌,露出冰城原本的模样。箭楼的木栏早已腐朽,冰川依旧环绕,只是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虞怜收剑回鞘,白绫缠着的剑柄上,血迹正在慢慢凝固。她走到箭楼边缘,望向东方。
文骋死的那天,恰是黎明之前,黑暗最是浓稠。她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在漫天桃雨里等到天际泛灰,等到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却觉得那光从未真正照进心里。
而此刻,当银後的最後一缕气息消散在风里,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上绯红,接着是橙黄,是金红。
一轮朝阳挣脱云层,将万丈光芒洒在冰川上,冰棱折射出璀璨的光,像无数把碎掉的镜子,映照着这浴血重生的人间。
天光,终于彻底大明。
虞怜擡手,轻轻拂去白袍上的血痕。风从冰城的垛口穿过,带着草原的气息,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要好好的”。她转身,银鞍上的白马打了个响鼻,马蹄踏过碎冰,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白袍在晨光里飘动,像一只展翅的白鸟,飞过北境的荒原,飞向那些需要被守护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