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呈辞沉沉叹了口气,望向渐暗的天色,大步向院外走去:“多带些人手。”
岳秋忙躬身领命:“是。”
——
御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得殿中一片沉寂。宫人们屏息垂首,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皇帝陆瑜以手支额,在案前僵坐良久,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看得心头揪紧,却不敢上前劝慰。
自清晨至深夜,陛下除却批阅奏章,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一日滴水未进,连汤药都拒不肯服。
往日最是珍重龙体的人,按时问诊进药从不耽搁,何曾像今日这般不管不顾?
他就这般枯坐着,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偶尔擡眸时,那双凤眸竟似染了血般通红,看得人心惊。
大太监自他幼时便跟在身边伺候,从东宫太子到如今登基为帝,这麽多年悉心照料,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颓唐模样。
能让他如此消沉的,也只有那位已嫁作人妇的沈姑娘了。
想到那位沈姑娘,大太监不由替自家主子感到怅惘。当年还是太子时,自情窦初开起,这位主子就将心思深深藏起,日日夜夜对着新绘的姑娘小像度日。
外人只道天家富贵,却不知他活似长在山巅的孤草,看似尊贵,实则自幼病痛缠身,汤药从未断过。偏还要强撑着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在先帝面前,他是能干懂事丶处处周全的储君;在臣民眼中,他是万衆景仰的太子。
唯有在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个遍体鳞伤丶脆弱孤独的可怜人。
可他偏要凭着骨子里那点执拗,将整座东宫装点成繁花似锦的园子。亲手栽下的花木渐次成荫,四季皆有春色。心情郁结时去那里走走,欢欣时也要在园中坐坐。
那儿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最明媚的所在,如同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承载着他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他也会经常临窗作画,将满腹心事付诸丹青。
在世人眼中,这位深居简出的病弱太子从不轻易露面,仿佛活在重重宫墙围起的樊笼里。
可他何尝甘于永远藏拙?这般隐忍,正是因着胸中亦有鸿鹄之志。即便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他也要在这深宫之中争一个出头之日。
他渴望如常人般活得光鲜,更盼着能赢得世人敬重。
自母妃薨逝後,他再未尝过家的温存。可偏偏生就一副温润心肠,待谁都是春风和煦。
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的良善。他既有谋略手腕,又怀坚韧心志,在下人眼中简直是无所不能。
上天赐予他这般经天纬地之才,能将以数十年经营窥伺皇位的陆亲王连根拔起,更能以雷霆手段迅速登临大宝。这般魄力与能耐,确非常人可及。
如此人物,分明就是真龙临世,这世间再无人能与之比肩。
可偏偏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还是栽在了一个“情”字上。
他喜欢沈识因。
曾无数次立在远处默默凝望。因着自幼活得谨小慎微,即便心生情愫也不敢轻易靠近。
年少时总觉得远远望上一眼便已知足,待年岁渐长,却发觉她身边早已有了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许夙阳。
起初他并未将许夙阳放在心上,可渐渐地,他竟察觉出两人之间生出了别样情愫。
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眸中映出了对青梅竹马不一样的光彩。
他开始慌了,甚至暗自思忖要如何拆散他们。
但为了消除皇上对他的猜忌,他又不得不强忍着不敢靠近。
他知道,作为储君,一旦沾染情爱之事,不仅会连累对方,更会令自己的处境丶筹谋多年的计划乃至太子之位都天翻地覆。
于是他忍了又忍,眼睁睁看着那位探花郎风风光光地下聘求娶他心爱的姑娘。
谁知下聘当日竟生变故,当他得知另一位流着皇家血脉的男子也盯上她时,他更加慌乱了。
他日夜苦思,要如何扭转乾坤,既能保全太子之位,又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後来他发觉,那位素来对他寄予厚望丶准备把沈识因嫁给他丶辅佐他坐上皇位的太师突然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位老人家不再看好他了。
是从他父皇沉湎後宫之後吗?
父皇让他失望了?也连同他这个太子也一起失望了?
他压着难过,屡次求见太师,将近日苦读的经义丶策论一一呈上,还兴致勃勃地描绘将来要辅佐的清明朝政。
可这位向来疼爱他的老臣,眼中却只剩怜惜与痛色。作为两朝元老,太师所虑远比他这个太子要深远得多。
他终究太过信赖太师了,以至于始终不愿相信这位与自己情谊深厚的长辈会突然改变心意。
或许,终究还是因为担忧他的身子。怕他这般病弱之躯,既无精力也无能力去争夺皇位,更遑论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在这位老臣眼中,为君者首要的便是强健的体魄。他见惯了皇室中血雨腥风的争斗,哪个皇子不是要在豺狼虎豹般的对手间周旋?
即便是那个刚从外寻回来不过两年的陆呈辞,单论体魄也远胜于他。
可谁人知晓,太子虽疾病缠身,却怀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能容常人不能容之事,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为达成夙愿可以彻夜不眠地钻研。
这般既怀柔情又具韧性的儿郎,普天之下实在难寻。
并非所有天家子弟都野心勃勃,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同时怀着济世安民的宏愿。
自幼所受的教导,造就了他远超常人的谋略与胸襟。单论他研读的典籍丶设计的战船与火炮,便是举国上下无人能及——即便是陆呈辞也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