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宴的目光在那撮不听话的头发上停留了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秒,没有任何指示或询问。
他的视线回到了桌上的砖头书上,薄唇轻啓,声音压得极低:“书,拿出来。”
没有安慰,没有斥责,没有关于刚才那场闹剧的任何一个字。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兜头浇在苏柏予还残留着躁怒和一丝隐秘期待的心上。
他怔了怔,随即一股闷气涌了上来——
凭什麽!凭什麽他哥可以这麽冷静?像什麽都没发生?明明他都快被那个疯子烦死了!还有刚才围观的人……
他磨了磨牙,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发泄似的用力拉开自己那个设计前卫但不怎麽实用的背包拉链,把里面那本崭新的丶同样大部头的书和配套的全套文具猛地拽出来,重重地掼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
“啪!”
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离得稍近的几张桌子前,几个埋首书卷的学生立刻擡起头,略带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朝噪音的来源看过来。
当他们看清发出噪音的是谁後,那些不满迅速隐去,变成了微妙了然的眼神,带着点见怪不怪的无奈,然後很快又低下头,假装什麽都没听见。
苏柏予把那些视线自动过滤掉,兀自生闷气。
苏宴的目光依旧稳稳地落在书页上,纤长的眼睫偶尔眨动,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对近在咫尺的幼稚抗议置若罔闻。
小少爷一个人卖力地表演了独角戏,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憋屈。
他折腾累了,慢慢停了下来,肩膀一点点垮下去,从刚才的昂首挺胸变成了没骨头似的软软地趴在桌上,下巴搁在堆叠的书本上,侧着脸去看窗外花窗投在地上的那些五彩斑斓的光斑。
苏宴的视线终于从书页上暂时移开。
那双在镜片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隔着书本和午後的暖阳,落在他懒散趴在桌上的弟弟身上。
那份沉静像是在衡量着什麽,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更激烈丶更不该存在的情绪。
隐秘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近乎纵容的涩意,随即又被他强行压回冰冷的理性之下,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只剩下一片化不开的沉寂深潭。
苏柏予趴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书页上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公式都变成了催眠的咒语,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添了几分午後的困意。
他强打着精神,试图去看苏宴摊开的那本厚如砖头的书,却觉得那字迹都在模糊晃动。
烦躁又升起,无意识地伸手摸向放在一旁的杯子。
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杯壁,另一只手却更快一步伸了过来。
苏宴动作随意而自然,仿佛只是替弟弟把水杯移开一点,免得被手臂压住。
但就在他的指尖掠过苏柏予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方时,温热的触感如同羽毛般极短暂地拂过那片细腻白皙的皮肤,像是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又像是蜻蜓点水般的安慰。
苏柏予的手背被那微热的触感一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一直沉默的苏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冷得像没被焐热的玉石,压得很低,只在他们之间这一小块空间里流转。
“专注。”他说。
依旧是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口吻。
苏柏予猛地转头看他。
苏宴的侧脸轮廓在斜射的光线下完美得像雕塑,镜片後的视线已经重新专注地落回到书页上,好像刚才那个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触碰,和他嘴里吐出的这个冷冰冰的词组,都只是苏柏予困顿下的幻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别扭涌上来,小少爷赌气似的把头重新埋进胳膊里,闷声闷气地顶了一句:“困……”
声音因为埋在布料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苏柏予本以为会听到更严厉的指令,比如“坐直”,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但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响起。
他只感觉到身边的光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几秒钟後,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他因趴伏而略有些凌乱的领口处。
苏宴的指尖灵活地捏住了苏柏予解开了最上面一粒扣子的精致校服衬衫领尖,似乎是在整理那被压歪的硬挺小领,动作极其谨慎地将其重新抚平丶按正,让那象征着身份的徽章稳稳地回到最妥帖的位置。
动作精准丶迅速丶一丝不茍。
整理完,那只手并未立刻离开,也没有更多的接触。
它只是保持着几乎静止的状态,停在苏柏予领口的侧上方一点点——一个极其微妙,既提供了存在感却又避免了直接碰触的距离。
停驻的时间比正常的整理稍长了几秒。
那几秒里,苏柏予能清晰地感知到头顶上方传来的丶属于苏宴的沉静呼吸。
细微的气流拂过他头顶翘起的那撮不听话的发梢,带来一种微痒的触感。
空气里仿佛也弥漫开一种无声无息的压力,既像是督促,又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包容,让他所有想要继续炸毛的小情绪都找不到宣泄口,堵在心里,不上不下。
苏柏予:“……”
苏柏予终究是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