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月影藏锋,稚语惊心
东院的烛火燃到了三更天,铜鹤香炉里的安神香早已散尽了最後一缕青烟,空气里只馀下淡淡的奶香——绵瑞刚被乳母抱去喂过,此刻正攥着小燕子寝衣的一角,睡得小脸酡红。小燕子斜倚在杏子黄锦缎大迎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儿子柔嫩的脸颊轮廓,目光却穿透茜纱窗棂,死死钉在西院那片被夜色吞噬的焦黑废墟上。月光惨白,将烧剩的窗框骨架投在地上,拉出张牙舞爪的黑影,像无数窥伺的眼睛。
“吱呀——”
门轴轻响,永琪掀帘而入,一身月白常服的下摆沾着夜露与尘灰,眼底的血丝在烛光下格外明显。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先俯身看了看熟睡的绵瑞,才握住小燕子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室外的微凉,却奇异地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
“睡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熬夜後的沙哑。
“等你呢。”小燕子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过他衣襟上清冽的松墨气息,那是他刚从书房出来的味道。永琪的手臂立刻收紧,稳稳托住她的腰背。“西院那边……顺天府尹怎麽说?”
永琪拉着她走到外间暖炕坐下,小卓子机灵地奉上两盏温热的参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永琪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物件,打开一看,是半截烧得焦黑变形的银簪,簪头依稀可辨一个模糊的“翠”字。
“在书房塌下来的主梁底下挖到的。”永琪的指腹摩挲着那残簪冰冷的边缘,眼神锐利如刀,“小翠……找到了。在王府後角门外的枯井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仵作验过,颈骨断裂,是被人从後面猛力推下井时撞在井壁上所致,後脑还有重物击打的淤痕,应是石头。”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李嬷嬷招了。是她买通小翠在芦苇上浸足了松油,趁夜丢在书房外墙角和蔷薇丛里。点火也是小翠干的。事後……是李嬷嬷亲自把小翠骗到井边,推下去後又扔了块大石头灭口。”
小燕子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晃出几滴,洇湿了鹅黄的寝衣袖口。她没在意,只盯着那半截残簪,声音像绷紧的弦:“她咬定是自己主使,跟知画无关?”
“哼,”永琪嗤笑一声,将那残簪重重拍在炕几上,“当本王是三岁孩童?李嬷嬷一个奴才,哪来那麽大胆子和银钱买通人手,又哪来的动机非要烧掉书房里那箱‘茶叶’?她招供时眼神闪烁,前言不搭後语,分明是在替人顶罪!”
窗外的风陡然紧了,呜呜地穿过焦木的缝隙,吹得窗纸扑簌作响。小燕子放下茶杯,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寝衣的丝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永琪,我看见西院墙头上有黑影,穿着靛蓝色厚棉布的侍卫服,腰上……挂着月牙形的玉佩。”
永琪揽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周身瞬间散发出迫人的寒意:“月牙玉佩?你看清了?”
“绝不会错!”小燕子擡起头,眼中是前世历经风浪淬炼出的冷光,“黑影身法极快,绝不是府里的护卫。那玉佩的样式,是鄂敏府上侍卫的标记!前年南巡,在鄂敏杭州别苑里,他那些耀武扬威的侍卫,人人腰间都挂着这麽一块!”
“鄂敏?”永琪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一个外臣,手伸进我荣亲王府的後院做什麽?知画与他……”
“你忘了?”小燕子指尖在炕几上蘸了点冷茶,飞快地画了一个“陈”字,“知画的父亲陈邦直,当年和鄂敏可是同科进士!两人交情匪浅,鄂敏早年还差点把女儿嫁进陈家!这把火,恐怕不只是後院争宠那麽简单!那箱所谓的‘茶叶’,到底是什麽?”
永琪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鄂敏……好个鄂敏!他想借陈家的手,搅乱王府,甚至……”他後面的话没说出口,但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凛冽的寒光——动摇根基,乃至染指更深。
“等等,”小燕子按住他欲起身的手,“现在只有李嬷嬷的口供和这块料子,”她指了指炕几上另一块巴掌大丶边缘焦黑的靛蓝碎布,浓烈的松油味混杂着焦糊气尚未散尽,“直接动鄂敏,证据不足,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不如……”她凑近永琪耳边,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几句,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又冷冽的光。
永琪听完,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捏了捏她微凉的脸颊:“你这脑袋瓜子,鬼主意倒多。”指尖触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又软了下来,“但你现在还在月子里,身子虚,不许亲自去冒险,一切交给我。”
“知道啦,王爷。”小燕子笑着推他,试图驱散凝重的气氛,“快去歇会儿吧,瞧你眼下的乌青,比熊猫还重。”
两人刚吹熄了外间的烛火,准备歇下,就听得院外传来小虫子刻意压低却难掩慌张的声音:“王爷!王妃!西院那边……侧福晋晕过去了!”
黑暗中,小燕子与永琪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小燕子摸索着披上一件外衫:“我去看看,你……”
“我陪你一起。”永琪不容置疑地拿过她的披风,仔细替她系好领口的丝带,墨色暗纹的披风边角,缠枝莲的绣线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正好看看,她这回又要唱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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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正房的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反衬出室内的压抑。知画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素缎旗袍,发髻松散,脸色苍白如纸,虚软地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神经质地绞着一方被泪水浸透的丝帕。地上散落着几片摔碎的瓷盏碎片,褐色的药汁泼洒开来,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废物!一群没用的东西!”她压着嗓子低吼,胸口因愤怒和恐惧剧烈起伏,哪还有半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婉娴静,“不是让你亲眼看着那箱子烧成灰吗?怎麽会埋在梁下没烧透?还有那个蠢货小翠,连个尸首都藏不利索,竟让人从井里捞了出来!”
李嬷嬷跪在冰冷的药渍旁,身子筛糠似的抖,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灰尘,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狼狈:“老奴……老奴明明亲手把那装了账册的箱子推进书房最里面的火头里……火那麽大,谁知道那房梁塌下来,正好……正好压住了箱子一角……小翠那丫头,老奴也是按您的吩咐,推下去後还特意搬了块大石头砸下去,确保她……她绝无生还可能……”她猛地想起什麽,惊恐地擡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侧福晋!那块料子……老奴昨夜去後角门见鄂敏府上送‘茶叶’的人,回来时心慌意乱,忘了换下沾了松油的外衫……会不会……会不会被顺天府的人查出来?”
“闭嘴!”知画抓起榻上一个软枕狠狠砸过去,眼神狠戾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哪里还有半分弱柳扶风的模样,“没用的老货!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麽去了!鄂敏大人把东西交给我们保管,是信任!是倚重!若是落到王爷手里……”她的话戛然而止,门外已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侍卫刀鞘碰撞发出的丶令人心颤的金属摩擦声。
“哐当——!”
房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嗡嗡作响。永琪高大的身影逆着廊下的灯光立在门口,玄色亲王常服上的金线团龙在幽暗的光线下森然欲活,周身散发的威压让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他身後,两名带刀侍卫按着腰刀,眼神如鹰隼般凌厉地扫视着屋内狼藉。
“王……王爷?”知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仓惶坐起,丝帕飘落在地,脸上瞬间堆砌起惊惶与委屈,泪水说来就来,簌簌落下,“您怎麽来了?妾身……妾身心里害怕,想着那些火啊死人啊,一夜没合眼,方才心口实在闷得慌……”她挣扎着想要下榻靠近永琪,却被侍卫横跨一步,面无表情地拦在了原地。
永琪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掠过地上抖成一团的李嬷嬷,最终定格在她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一字一句砸在人心上:“李嬷嬷,书房里的松油芦苇,小翠井中的尸身,还有这块……”他擡手,身後的小邓子立刻躬身将那块作为关键物证的靛蓝碎布呈到李嬷嬷眼前,布料上浓重的松油味扑面而来,“鄂敏府侍卫专用的料子……给本王解释清楚。若有一字不实,”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知画瞬间血色尽褪的脸,“你知道後果。”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李嬷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布满皱纹的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涕泪横流,“是侧福晋!都是侧福晋指使老奴做的!她让老奴买通小翠在芦苇上浸足松油,趁夜深人静丢在书房外墙角和蔷薇丛里……点火也是小翠干的!事後……事後侧福晋怕小翠嘴巴不严实,逼着老奴……老奴把小翠骗到後角门的枯井边推了下去……还让老奴搬石头砸……那块料子,是老奴昨夜去後角门见鄂敏府上送‘茶叶’的人时,不小心蹭上的松油……那箱‘茶叶’根本不是茶叶!是鄂敏大人贪墨漕运银子的账册!侧福晋说,只要烧了账册,再嫁祸给王妃纵火毁迹,就能……就能让王爷您彻底厌弃王妃,西院就能……”
“你血口喷人!”知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扑过来,精心修剪的指甲带着风声直抓向李嬷嬷的脸,状若疯妇,“你这老刁奴!自己贪财害命,事情败露还敢攀诬主子!”她鬓发散乱,眼神癫狂,精心维持的才女风范荡然无存。
“够了!”永琪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上面残留的茶盏跳起,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盯着状若疯魔的知画,眼底最後一丝因绵忆而起的容忍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深入骨髓的厌恶,“陈知画,你太让本王恶心了。”他不再看她,转向侍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李嬷嬷押入顺天府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本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侧福晋陈氏,”他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知画僵硬的脸上,“即日起禁足西院,无本王手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西院所有下人,无论男女,即刻由顺天府带走,分开讯问,不得串供!”
“永琪!你不能这麽对我!”知画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架住胳膊往内室拖去,绝望的嘶喊划破了夜的寂静,“我是绵忆的额娘!我为你生了长子!你不能这麽狠心!绵忆不能没有额娘啊……”厚重的房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隔绝了她凄厉的叫喊,也彻底隔绝了西院最後一丝光亮。她瘫软在地,铜镜里映出自己扭曲狼狈丶涕泪交加的倒影,怨毒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了整个心脏——完了,全完了!可恨!只恨没能早一步,让那贱人和她那对碍眼的孽种一起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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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的暖阁里,重新点起了柔和的烛光,淡淡的药香氤氲开来。小燕子刚被永琪半扶半抱着送回来,靠在软枕上,小口啜饮着明月重新端上的安神汤。奶娘将吃饱喝足丶重新睡熟的婴儿轻轻放回她身侧的摇篮。摇篮边,被惊醒的绵瑞和绵欣伏在那里,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弟弟。绵瑞用气音,煞有介事地对妹妹说:“弟弟睡了,欣儿小声点。”绵欣立刻用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弯成了月牙的笑眼,用力点头。
小燕子疲惫地闭上眼,听着孩子们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感受着永琪坐在床边紧握着她手的温度,心中那根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弦,终于稍稍松弛。然而,这份劫後馀生的宁静之下,暗流却愈发汹涌。荣亲王府最高的飞檐斗拱之上,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与瓦砾的阴影完美融合,无声无息地蛰伏着。黑影冰冷的视线穿透渐亮的熹微晨光,精准地锁定了东院那扇依旧透出温暖烛光的窗棂。黑影腰间,那枚月牙形的玉佩在微茫的天色下,折射出一丝阴冷诡谲的幽芒,一闪而逝,如同毒蛇在发起致命攻击前,无声亮出的獠牙,冷酷地宣告着——这场以爱为名丶裹挟着两世宿怨与滔天权欲的战争,远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