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老臣·顾昭》
相府书房,夜凉如水。
顾昭屏退了侍从,独自坐在那张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花梨木太师椅上。书案上,一盏青瓷油灯焰心平稳,映照着老人布满皱纹却依旧清亮的眼眸。
他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
左边,是一份已用朱笔批示过的奏章副本,关于在河东道试行“税赋折银”的新政。字迹清峻有力,论证详实,批红更是思路清晰,一针见血。这是今日垂拱殿内,那位凤座之上的主人,与他及几位核心阁臣反复商议後,最终定稿的。
右边,则是一封私信,来自他一位致仕归乡的老友。信中除了问候,更多是对如今朝局的忧心与不解。“……昭兄,牝鸡司晨,终非国祚长久之象。新政叠出,恐动摇国本。吾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当守臣节,持正道啊……”
顾昭的目光在两份文书间缓缓移动,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守臣节,持正道。
他在心中默念这六个字。何为臣节?何为正道?
是固守“男主外,女主内”的古训,对一位能力丶魄力丶眼界皆不逊于任何男性君主的执政者视而不见,甚至暗中抵制?还是忠于这萧氏江山,忠于这天下黎民,辅佐一位确实能带来河清海晏的明主?
他想起了萧景彻。那位他曾寄予厚望的年轻帝王,聪慧丶果决,却也多疑丶刻薄。尤其是在其执政後期,对权力的执着已渐趋极端,甚至默许了针对发妻的阴谋……那一刻,他心中的“正道”便已産生了裂痕。
而陆清澜……他脑海中浮现出她垂帘听政以来的种种。
她勤勉,奏章批阅至深夜是常事;她纳谏,只要于国有利,即便言辞尖锐如韩明远,她亦能采纳;她果决,面对靖王馀孽的反扑和旧势力的阻挠,手段凌厉,不留後患;她更有一种超越时代的眼光,兴女学丶修水利丶整漕运丶定边市……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看似离经叛道,细思之下,却皆是为了夯实国基,惠泽百姓。
尤其是她那日在大庆殿上,面对反对女学的物议,引经据典,将“教化女子”纳入“修身齐家治国”的大道之中,那份从容与智慧,令他这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臣,亦在心中暗暗叹服。
“牝鸡司晨……”顾昭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若司晨能引来黎明,驱散暗夜,是牝是牡,又有何区别?
他伸手,将老友的那封私信移近灯焰。火舌舔舐着信纸,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有些坚守,不足为外人道;有些选择,但求无愧于心。
他并非全然认同所有新政。有些步子,在他看来或许迈得太快。但他选择了一种更务实的方式——不是在朝堂之上梗着脖子反对,而是在具体的推行过程中,以其丰富的经验,去弥合丶去缓冲丶去修正,使其更平稳落地。这或许才是他这位老臣,在新朝中真正的“正道”与“臣节”。
他重新拿起那份关于“税赋折银”的奏章副本,取过一张素笺,开始奋笔疾书。他并非写奏折,而是在梳理自己对此政在河东道推行时,可能遇到的胥吏舞弊丶银钱成色丶运输损耗等具体问题的见解与防范之策。这些细微之处,非多年掌舵国政者不能洞察。
写罢,他小心吹干墨迹,将其封入一个普通信函,唤来老管家。
“明日,将此信送至垂拱殿,交给扶玉姑娘。”他吩咐道,并未说明信函内容。他知道,那位心思缜密的皇後,自然会明白他的用意。这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也是一种老成谋国的责任。
老管家躬身领命,悄步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顾昭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年迈的身体感到一丝疲惫,但内心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时代在变,浪潮奔涌。他这叶老舟,无法再引领潮流,但或许,还能凭借多年的经验,为这艘正在破浪前行的大船,略略看清一些前方的暗礁,略略把稳一下航行的方向。
这便够了。
窗外,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烛火轻轻跳跃了一下,将老人沉稳的身影,投在身後那排排摆满了典籍的书架上,仿佛与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故纸堆,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