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出神入化(28)氿水之滨,神木之下……
于番一路上都以为他们一直在夜空下驰骋,可当头顶的纱幔飘开,他才发现遥不可及的天顶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原来他们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跑进了一座偌大的宫殿。
他问白寉:“风律在哪儿?”
“我们才刚刚进入第一重宫阙,她们都在九重宫阁里。”
“这麽大的地方怎麽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这里虽然说不上热闹,但也不乏故交亲友丶同道同修们登临做客,只是今天大家怕扰了上使清静,都回避了而已。”
车驾继续向前,驶过重重宫阙,来到了最高处的恢宏殿堂,中央正殿的全部墙板都被拆了下来,一眼看到通透,无穷纱幔从殿顶心高坠而下,飞扬向四面八方,奔至九重宫阙之外,好似给巍峨的山岳蒙上了一顶盖头,殿内的地砖如同湖泊一样广袤而明澈,看不出拼接痕迹,仿佛这里本就是一塘净水,吹一口气便能浮起一片涟漪,而屏风虚掩的偏殿角落里,隐约能看见许多威严气派的炉鼎钟鼐,以及巧夺天工的金银铜玉,如今这些无价之宝全被潦草地堆叠起来,免不了磕磕碰碰,想来它们原本都安置在主殿内,只是临时为了给贵客清场,所以才受此委屈。
两人在正殿前方下车,而後宝车忽然化云腾空,汇入了茫茫云海。
白寉擡手让道:“上使就在里面,请进吧。”
于番如言踏入殿堂,鞋子塌落的地方散发出一圈光的涟漪,他扭回头,想问问白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大,却发现那人竟然消失不见了,足下波散而去的光的涟漪蔓延至大殿正中心的幢幢屏风之後,撞到了什麽,又沿着平湖般的地面反射了回来。
风律的声音从屏风後传出:“等什麽呢,来这边!”
于番踟蹰片刻,步入屏风之後。
三面珊瑚屏风圈着一方琉璃净台,屏风开口朝向殿门外的奇绝风景,风律坐在正中主位上,裴徽和江崖坐在她右手边,两人头上也簪着一枚羽毛,那位叫宋营的女人则独坐在风律的左手边。
虽然眼界内只能看到这四个人,但于番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听见後方屏风外有乐声袅袅飘荡,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曲中千百种乐器此起彼伏,每种乐器都音色分明,又拉开远近,相邻的乐器同声共和,相疏的乐器遥相呼应,不知屏风之後究竟有多大的场地,居然能容得下这麽多人,容得下这副排场。
于番瞄了一眼宋营身边的空位,硬着头皮把椅子拉到了裴徽一侧坐下,他偷偷看向身边的两人——江崖恢复的不错,只是神采和他一般懵懂,而裴徽眼睛上蒙着一道黑纱,一举一动皆显得慌张,显然并不适应失明的清醒,三人交谈了几句,互道平安。
风律问:“怎麽耽搁了这麽久?”
于番再次回头寻找白寉的身影,寻之不见,只能自己作答:“我迷路了,耽误了些时间。”
“好啊!这下我看你们谁还笑话我,你自己也迷路了吧?”
“那怎麽能一样呢?这里可神仙住的地方!”
风律闻言大笑,陪在一边的宋营脸上有些紧张,便在这放肆的笑声里擡手饮了一杯酒。
“这怎麽就是神仙住的地方了?”风律接着问。
于番并不避讳,将自己在路上见到的种种绘声绘色说了出来,谈及山脚下那些奇异的折腰,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宋营:“白公子说古时人能以此成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宋营回答:“贵客擡举了,区区陋室如何能比拟神仙洞府?我等俗人也不知道成仙的法门,即便门中流传下来一些古事,也实在难辨真假,万万不敢在上使面前胡言乱语。”
风律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说笑而已,你看你都把他吓到了。”
宋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把话说的太重,赶快笑了笑:“那我就妄言几句,且当取乐,上使不要怪罪。”
她想了想措辞,而後徐徐介绍说:“一个世界的灵息决定了这个世界修行的法门,上古时期的娑婆,灵息残酷暴戾,因此人们习惯靠吞噬同类以求长生和力量,也不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当时能成仙的人都是自在修。当今世代的娑婆,灵息平静和煦,已经不再适合自在修了,所以能成仙的大多是正修。据说上古末期,最後一位有机会成神的自在修大巫被变化後的灵息侵蚀,道心动摇,以至于斩杀了当世全部的自在修,灭绝了娑婆自在修的法门,抹除了旧代神系的祭祀仪式,从此娑婆的自在修便断绝了。”
于番追问:“为什麽这些事未曾见诸于史书神话呢?”
“我所说上古都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人间存不下那麽久远的故事,何况上古文字今已断绝,即便有书简传世,今人也无从识得,不过据说这支最後的大巫氏族生于氿水之滨,神木之下,应该就是指今天宁州的方位吧!而像这样的上古大巫,即便没有成神,也有万万年的馀寿,绝非一般修行人可以比拟,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衆人闲言之时,一只硕大的仙鹤从高不可及的藻井上空翩然落下,降至宋营身後,它口中衔着一枚宝石光彩的金珠,长颈屈伸,羽毛舒展,一举一动都万分优雅。
于番认出这是那只城前接引的仙鹤,可此刻的仙鹤却与当时大不相同,或者说,灵视中的仙鹤完全是另一个物种。
普通鸟的眼睛大多长有一层瞬膜,能够像人一样眨动,以防干涩,但这只仙鹤的眼珠上却长有两枚相对的瞳仁,双目四瞳,眼珠每滚动半圈,便会更换一次瞳仁,而它每眨一次眼,身上的羽毛颜色也会随之翻转一次,更重要的是,这处芥子藏内的景象也会跟着变化一次,原来此间看似毫无规律的节气切换,其根源竟在于这只仙鹤的眼目。
孤傲的仙鹤仰着脖颈,一双重眸交替眨动,于是黑夜与白昼,红叶与瑞雪,以及这茫茫无极的芥子藏,便都装进了那双奇诡的眼睛里。
于番好奇地盯着这只仙鹤,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小时看过的年画,远古时期曾有一种瑞兽叫做重明之鸟,因生有两对瞳仁而得名,重明鸟擅长驱邪避祸,力能搏击虎豹,因此所处的地方宿无妖异和不祥的灾难,人们都很喜欢它,後来重明鸟归去无踪,其形象和神通也渐渐模糊不清,但至今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在大门上雕绘重明鸟的风俗,只不过画中之物已经和瑞兽本相相去甚远了。
此时此刻望着这只状似仙鹤的大鸟,于番猜测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重明之鸟。
“时候不早,该说正事了。”风律的指甲轻叩琉璃台,问道,“东海出了什麽事?”
宋营神情肃然,沉声说:“东海之中有一尊化外大鼋,其原身不过一小龟尔,只是五百年前不知逢何机缘,竟然从无名空处汲取来浩渺灵息,日日呼吸吐纳,得成无量福德,寿元比诸神仙,身躯日壮一倍,到如今龟背已横亘万里,和海底大陆合二为一,只是这大鼋空负无极灵息,却始终未能凝出灵识,神智比诸鱼虾而已。可它毕竟是有造化的东西,又不曾伤人损物,我们也就敬而远之了。哪料到去年有人暗中出海,竟把它给杀了,大鼋翻动间搅得海啸滔天不说,那含纳了无极灵息的血流进海里,把大海都点燃起来,若人间等不到上使垂怜,恐怕此後两千年里都无物可活了。”
风律安然点了点头,似是不觉事情有她说的那麽糟糕:“这件事发生在东海,你们没有去看看详细吗?”
宋营继续说:“那大鼋的血能点燃海水丶泥土和空气,流经过处,千丈之内都灼灼不容近身,所以事情发生之後,我们没办法到近处探查详情,只差人在外边守了几天,侥幸发现了一滴飞溅极远的鼋血,并设法用先祖裨瀛子留下的一只钵收集起来,带回了点星派。”
风律闻言来了兴致:“哦,鼋血现在何处?”
宋营看向座边的于番三人:“请这几位朋友暂且回避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殿右的屏风自动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布置妥帖的小隔间。
风律也对三人说:“过去等我。”
于番扶起裴徽,三个人走进隔间,身後的屏风便再次自动合拢,这时他听见屏风後的宋莹击掌说了一句“呈上来!”
话音方落,一阵强烈的光线忽然照透屏风,于番透过镂花看见宋营的两个稚女从另一侧屏风後面走出,两人卷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写满朱砂咒文,符文挥发出淡淡的红雾,正极艰难地抗拒着看不见的侵蚀,可以预见,不消一时片刻,两人身上的护身符文就会挥发殆尽。
年幼的女孩捧着一幅绘满红色符文的黑布,她先一步走到近前,展开黑布铺在了琉璃台上,年长的女孩则双手托着一尊琉璃盏,盏中盛着一层如太阳般耀眼的液体,当下照透屏风的光正是从盏中发出的,长女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甚至来不及再往前多走几步,便迫不及待将琉璃盏放到黑布边缘,然後急切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