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妄状态
当理性壁垒因药物和创伤而暂时崩塌,那些被严密包裹的丶最原始的恐惧与爱恋,便会不受控制地裸露出来,无所遁形。
在谵妄的迷雾中,大脑的防御机制变得脆弱不堪,潜意识里那些最为深刻的印记和执念,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压在疼痛神经末梢的最敏感的名字,会脱离意志的管控,被反复地丶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有时会出现因神经功能紊乱导致的泪腺失控,泪水潸然而下,与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情感共振,却并非出于清醒的悲伤。
语言功能发生退化,复杂的爱恨被简化为单调音节的重复。
就像一个出现故障的唱片指针,固执地卡在同一段沟槽里,循环往复。
情绪闸门也可能失效,尤其是前额叶功能紊乱会解除对情感的控制。
病人或许会紧紧抓住一个人的手,却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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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病房里比走廊安静许多,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规律轻响。
窗外的天光是阴沉的灰白色,云层很厚,透不出什麽阳光。
温令仪安静地坐在周见星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拿着一支无菌棉签,小心翼翼地蘸取旁边杯子里干净的温水,然後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周见星干燥起皮的嘴唇上。
阿杰和小敏正在病房门口,同周见星的父母低声告别,声音压得很低,怕打扰到病人。
“真没事,你们工作那麽忙,能赶来待这麽久,阿姨心里都不知道怎麽感谢才好。”周淑芬抓着小敏的手,轻轻拍着,眼眶依旧有些红,但情绪稳定了许多。
“星星有你们这群好朋友,是她的福气。你们已经帮了天大的忙了。”
“周姨,您千万别这麽说。”阿杰回头望一眼病床上依旧闭着眼睛的周见星,脸上带着愧疚,“接下来要辛苦您和叔叔了。要是有什麽需要跑腿出力的,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千万别客气。”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又是同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见星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已经有两天了,医生说她的意识正在逐渐恢复,离完全清醒不远了。
小敏私底下曾跟他说过,两个人关系再怎麽好,他一个男人,等周见星彻底清醒过来,面对身上那些必要的医疗管路和护理,难免会觉得尴尬和不便。
这时,周见星那只因为输液有些浮肿的手,忽然无意识地擡了起来,指尖在空中缓慢地划着没有意义的弧线,像是在摸索什麽。
周建军立刻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木讷的声音里难得地带着温柔:“星星?怎麽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想要什麽?”
周见星的手轻轻避开父亲伸过来的手,依旧固执地在空中茫然地挥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焦躁。
直到那只手被另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刹那间所有躁动的波纹都安静了,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船终于咬住船锚。
她的手指松弛下来,乖顺蜷缩在温令仪的掌心里,不再移动。
看到这个场景,站在门口的阿杰和小敏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了然和心照不宣的笑意。
成年人的世界,许多事情无需点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往往比千言万语更能说明问题。
他们好像知道温令仪是谁了。
周见星还真没骗他们,原来真的跟女明星长得一样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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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见星偶尔短暂醒转的片刻,看到他们任何人时,反应都不尽相同。
有时会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模糊的笑。
有时只是没什麽表情地茫然看着。
唯有在看见温令仪时,有时,没有任何征兆,泪水就会突然漫过她烧得通红的眼眶,安静滑落。
医生解释说,那并非情绪化的哭泣,更像是生理性的潜意识反应。
被麻醉剂暂时困住的神经通路,唯独在通往泪腺和某个人的路径上,被亮起了紧急通行的信号。
在谵妄的状态下,周见星偶尔会吐出一些不成句的丶单调而短促的词语碎片。
像是“烤鸭”丶“螺丝刀”丶“浇水”丶“傻子”……
“令仪”。
周见星干裂的嘴唇黏糊糊地翕动,像搁浅的鱼吞咽着不存在的水。
又像是潜水员在吐着泡泡,喉管里挤出断续的嘶鸣,破碎音节在氧气面罩下反复洄游,最终凝结成两个字。
“令…仪…”
而那些不受控制的眼泪,那些含混不清的呓语,那些源于潜意识最深处的依赖和眷恋……
在清醒之後,周见星大概永远不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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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芬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她拉了拉丈夫的胳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老公,我们去送送小杰他们吧,送到电梯口。星星这儿有令仪看着,出不了岔子。”
看着女儿被温令仪握住手後变得安稳而恬静的睡颜,周建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麽,转身跟着妻子一起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