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无声
城中终于乱了。
最先崩溃的是慈济堂。
县令郑守仁本意不错,下令将城中病患集中收治于慈济堂内,一来方便诊治,二来集中隔离。初时百姓也多有响应,纷纷将高热难退的家人送往堂中,祈求大夫妙手回春。
然而济慈堂本就年久失修,仅有两排青砖厢房和一座主堂,十数名大夫和药童根本无法负荷骤然暴增的病患数量。
屋内湿气重丶空气浑浊,人挤人,卧床者多丶倒地者亦多。汤药供应不上,许多病人高烧昏沉数日,不知不觉中便断了气。医者本想轮番诊治,可每日都有同僚因接触而倒下。
济慈堂外,本就排着长龙。
每日早晨,哭声丶骂声交错,百姓争抢草药丶涌入堂门,大夫药童被围得寸步难行。有人怀里抱着烧得发烫的幼子大喊救命,有人搀着老母磕头哀求,还有人拖着病体躺倒在地,硬要占住一块板床。
然而等来的,不是汤药,是一口草席裹尸,是官府推走的手推车。
济慈堂收治开始三日後,已有大夫四人病倒,药童五人高热不退,原本就紧张的药草日渐告罄,能用的只有柴胡丶黄连丶姜皮一类,救不回命。县令又调县中三名识草药的老郎中来帮扶,却于第五日傍晚,连李县丞也病倒了。
再往後,郑县令本人也发热咳嗽,依然坐堂调度,但眼神呆滞,身子摇晃。
第七日清晨,县衙大门紧闭。
无诏可宣,无命可依。
街头的衙役或病或躲,百姓再无人可问,只得各自为谋。
病患越来越多,许多人家起初还愿将病人送去慈济堂,後来见那里人满为患丶死人太多,便不敢再送。可送不去也不能治,有些家境尚可者索性在家隔出一间房,烧艾草丶熏醋丶每日擦洗床铺,希望能护住其他人。
可终究是吃住一处,感染者只增不减。
家贫的就只能挤在一屋一炕,孩子哭丶大人烧丶老人生死交替。
很快,整座城中,三人有二人病倒。
从街巷到院墙,从铺子到饭馆,到处是闭门闭窗丶草纸封缝丶门上贴符的宅院。也有的人早早拖家带口逃出城,尸首却被弃在路边,任风吹日晒丶狗鼠乱啃。
街头巷尾,药铺关门,柴铺熄火,卖水人失踪,所有的井口皆被蓄水大户霸占,甚至有人传“水里有毒,喝了会疯”。
整个花溪,如同被罩上一张沉闷的黑布,焖着一口死气。
*
小院内,林青禾站在瓦屋外,看着第五位病患呕吐昏迷,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风寒。
她记录着每一个人的发病时间丶症状丶持续天数,每天三次探温丶三次饮食登记,不厌其烦。
其他人不明就里,可林青禾知道,唯有彻底了解它,才可能把它压下去。
“头痛丶寒热丶腹泻丶呕吐……呼吸急促……眼干舌赤……”她一边写,一边咬紧牙关,翻开手中那页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草纸。
她曾见过类似的病。
在战地援救中,一支村庄因为洪水後的水井被污染,爆发了烈性肠热病,症状与此极像。高热昏迷丶腹泻脱水丶器官功能衰竭。
那一次,他们抢到的是最後一批补液盐与抗生素;这一次,她只有一点干净的盐丶一点糖,一些草药,还有手和眼。
她开始尝试自制简易补液液:盐两撮,糖一勺,兑水一碗,强迫患者小口慢饮。再加上炭火熏室丶艾草熏房丶柴灰净手丶分区送食。
她尽一切办法,把所有“有效”的办法拼命套上。
她甚至用碳灰封门缝丶布帘浸醋遮口,要求照顾者每日换洗衣物丶晨晚自检。
“不能再有人病倒了。”她说这话时,眼神一如出任务时——冷丶稳丶准。
即便如此,病患的数量还是在增加。
“又一个。”赵芦花推门进来,声音哑,“是孙豆儿,烧得整个人都烫了。”
林青禾闭了闭眼。
已经第十三个。
她不知还能顶多久。
可她不能停。
哪怕只剩她一个人站着,也得把这场仗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