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夜里天沉如墨,瓦屋的油灯微弱地摇晃着,映出一屋淡黄光晕,墙角的黑影仿佛也随灯火在缓慢地呼吸。
这几日,小院中病患已有所减缓,不少人退了烧,腹泻也缓和下去。郭莲娣能自己下地,孙豆儿也能坐起来吃两口热粥。空气仿佛不再那麽沉重,每一次清晨,林青禾在瓦屋门前站上片刻,都能听到一点压抑许久的喘息声,混杂着活下去的信念。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等来病退的那一刻。
王老太与吴老汉,是最早发病的两位,也是最年长丶体弱的两人。一直到昨夜,他们都已陷入了昏沉不醒的状态。林青禾用了所有办法,盐水灌过,药汤喂过,炭火守了一宿又一宿,可两人还是没能熬过来。
今晨天微亮时,吴春花从屋里出来,眼圈红肿,声音低哑:“吴老汉……没了。”
林青禾脚下一顿,什麽也没说,只是快步走了过去。瓦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还有一丝难以驱散的腐败气息。吴老汉的身体已经凉了,脸上却还留着挣扎过後的扭曲神色。
“他走之前……”吴春花哽咽,“喊了他家老婆子的名字好几次,还说自己偷吃了家里腊肉,不敢让娃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可他其实早没家了,儿子在逃荒路上给兵抓走了,他家老婆子也死在了连庆山上,死在那帮山匪流寇的手里。”
林青禾静静站了许久,伸手拉过床头的破布,将吴老汉的脸盖住。她转身对赵芦花道:“开东屋门,搬两块木板过来。”
赵芦花点头,立刻转身去做,脚步带起几丝凉风,从门缝中钻进屋来,吹得屋内灯火晃了又晃。
到了午後,王老太咳得厉害,喉咙间发出沙哑的破响,像老风箱里漏风的铁片,又像是一口气卡在胸腔再也出不来。
林青禾一口一口地喂药水,可老人家早已咽不下,只能从嘴角流出一串串黑黄色的汤液,浸湿了枕巾。
她的手骨瘦如柴,干枯得像被晒裂的树皮,偏偏还在紧紧握着林青禾的袖子不松开。
“别哭啊……别哭……”她费力地咧嘴,像是在笑,却只显出牙龈间那点黑褐色的空洞,“我早该死的……洪水……雪地,不是你们救我,我早死了……”
林青禾低头,一手按着她的额,一手握住她的掌心,强作镇定:“婆婆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起来了,你不是想吃鸡吗,我让小姑她们杀鸡给你吃。”
“鸡……不吃了……”王老太喘息着,“我这辈子,饿的时候太多……吃饱的时候太少……可这一路跟着你……我吃饱过……穿厚过……”
她眼皮慢慢闭上,又挣扎着睁开。
“这日子……像做梦一样。”
“你别自责啊,孩子。”她忽然紧了紧手指,“生死有命,你救得了这麽多人……已经是有福报的人了……”
“我去地藏菩萨那里,给你表功,保你……百岁平安。”
话到这,她的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清,只有嘴唇微微动着。林青禾贴近她,直到听见一句含糊的“谢谢你”。
然後,王老太的手慢慢松开了。
当天黄昏,林青禾抱着王老太的遗体走出瓦屋时,整个小院寂静无声。
衆人没有惊叫,没有哭号,只远远望着。当她走过院心丶走过柴房丶走过那一畦畦刚出芽的菜苗时,有人低头落泪,有人站起身默默让路。
林青山带着青麦站在屋檐下,小丫头一见林青禾出来,就想扑过去拉她的手,却被青山一把抱住:“别去,姐姐现在不方便。”
青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喊着“王奶奶呢”“我还给她画画呢”。
林青禾没有停,只是轻轻说:“她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城外空地生起了火堆,火光照得旁边的树林重重叠叠。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柴堆燃烧得更旺,炭火吞卷着棉被,发出“噼啪”声。
火堆燃尽後,只馀下一堆焦灰,她将骨灰丶小块未燃净的遗物一并收拢,带往西侧不远处一片密林。林中有一道缓坡,泥土松软,几人默默刨出一方浅坑,将骨灰与烧剩的衣扣丶碎布埋了下去。
最後,她在树根旁压了一块半臂高的石头,用炭灰在上刻下字样——
王家五娘丶吴姓老汉,卒于疫年,安息于此。
*
花溪县衙後院,一片低压阴沉。
几日未晴的天色像是压在屋瓦上的重石,连院中梅树都低垂着枝条,一动不动。花厅里,两名着素衣的年轻女人坐在角落,一边拭泪一边低声抽泣。她们面色憔悴,衣襟凌乱,往日打扮得极艳的脸如今只馀下病与怕。
“呜呜……姐姐,老爷病得这般重,会不会……”
“别说了,老爷……老爷要是真去了……”另一个声音更低,几乎听不清。
“哭什麽!”
高位上传来一声冷喝,打断了她们的哭诉。
说话的是一名年约四十馀岁的妇人,穿一袭墨蓝纹绣深衣,腰束宝带,眉眼沉静,虽非绝色,却端方肃穆,气场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