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衣扑哧一笑,“那好,就为了今天我上来了,你也上来了!”
她想说自己不是魔界一员,上来又怎么样?继而又觉得,三界里也许都没有自己的从属,想这干嘛?
二人由此喝了好几杯,她怕霓衣醉倒——倒不是怕不舒服,更怕霓衣醉倒了自己不好收拾她,毕竟若无他想自然不会投鼠忌器,可现在想的顾的多了,到处都是需要忌的器——便阻止霓衣再喝。霓衣笑道:“那我不喝,你把我的份儿也喝了?你就不会醉?”
一直喝了一个时辰,一杯接一杯,她真的没醉。一个巴蛇的弟子已经露出了蛇的尾巴,唐棣还只是觉得微醺,悠悠然带着笑意打量众人,回应众人——从怒特到巴蛇到钓星——的好奇目光。
看什么,我不就是没喝醉吗?我还想喝醉呢,它就不醉啊!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想到这里,神思短暂跳出来,她又对自己笑笑,还是有一点醉意的,不然怎么会这样想,像个小孩。
好像也不怎么记得自己做小孩的时候的场景,作为唐家最小的女儿的记忆现在好像都模糊了,不是那种经历了几十年上百年之后的模糊,是颜色变淡,由真实变得不真实,像是着色不好还被水打了的宣纸上的画,渐渐地就要隐去了……
“我就说,”霓衣伸手扶在她肩上,“你一定有来历。”
甫一听闻,她还没反应过来霓衣在说什么,就被霓衣的笑意夺去了神智。偏偏越过霓衣的肩头,看得见正看着这边的钓星,是钓星那意味不明、寒冷如铁的眼神叫她从沉迷中醒来。
但霓衣的胳膊还搭在她肩膀上,只消一伸手,就能搂住她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或者是不是喝醉了。
“哦?要这么说,过去未来,此亦是我,彼亦是我,到底哪个是我?”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话,这话不太像此时该说的,尤其考虑到肩上的胳膊——可如水光阴又不都是胳膊膀子、美酒佳人,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杀伐决断,不自主不情愿地,她们已经深陷其中了。往日数来,抛开原形这个老问题不谈——反正不是肉眼凡胎——她是杀人犯,哪怕是误杀,是地府官差,哪怕不知道死了没死,造过孽积过德,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欠债在身?这些尚且不知的欠债,未来会不会还把她们、或者说仅仅是她,牵扯到什么别的麻烦里去?
有来历,当然,天知道什么麻烦在后面等着她,她还不知道呢,就已经有罪名了,只等着判了好服刑去。
许是因为这些弯弯绕绕都光芒黯淡,一样也没从眼睛里漏出去。她的眼里还是微醺的笑,霓衣听到这句话,眼角眉梢却从诧异惊讶到好奇打量,好像在思考她怎么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末了,一声温柔的感叹,霓衣起身,胳膊顺势拉起她的手就走,她也不问,由她拉去。
直回到白日开会的楼顶,霓衣才解释道,楼下喝酒怪闷的,“咱们上来透透气吧。”又抬头看一眼月亮,将圆未圆,清辉遍地。
霓衣又凝视着月亮了,而她凝视着霓衣。她想霓衣这样喜欢赏月,这样时候总该露出笑容来——何况白日还是议出了眉目说定了办法的,没什么好忧愁的——可霓衣没有,爬上眼角的是显而易见的忧伤。
总不该是为了她们自己吧?
“你怎么了?”她问。
“嗯?”霓衣并没看她,依旧望着月亮。
“我——”她想了想,“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月亮?”
侧面看去,霓衣闻言,朱唇微启,似乎想说却乏于词汇,又被自己当着唐棣的面出现的词穷逗笑了,坦然接受了词穷背后的原因,转过来认真道:“因为月亮的清辉,永远是这样圣洁,一尘不染。”
哦?
她倒不怀疑这答案,字面上和实际上都不怀疑,她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总觉得霓衣说这话别有深意,好像远比自己更爱月光——自己爱月光是欣赏的爱,而霓衣爱月光是,是别的什么,是和她的生命有所连结的什么。
自己的梦里也曾出现过好像有生命的巨大月亮和具有亲和力的月光,但都不及霓衣这话里表现出来的情感那样亲密。她像是在说爱人,甚至是在说自己的生命。
她爱月亮,好像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霓衣说完,低头笑了笑,也不说话,轻轻取下腰间的绿宝石,随手一抛变出纤细的金色佩剑,凌空一抓,在月光里舞起剑来。
好像知道唐棣会看,好像知道这一刻唐棣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做别的选择,好像这一刻就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来临,一切烦忧,一切不得不,一切愿意不愿意的挣扎,一切□□上的创痛,都是为了来的这一刻必须走过的崎岖台阶。
等待了很久很久,只是为了这一刻在月下,她舞剑,她看吗?
她看着霓衣的身姿就像看着一段在月光中随风飘飞的丝绸,白底金线全都动了起来,宛若各有意志,却又协调统一,一时是一束光,一时又是一道影,动作不快却流丽轻盈,想抓也抓不住;招式不重却熠熠生辉,根本移不开眼。说这是鸟羽翻飞,怕是泮林那样漂亮的鸟儿终生也不会如此曼妙灵动;说这是树影飘摇,即便怒特再生枝叶去细心栽培也难有这样清丽俊逸。
世上还有好词吗?她不知道。人界有些好酒的文人,号称天下才华八斗都给了他的,想必穷尽其才,也难描画。
生命里见过的最美的场景都是永恒的,永恒都是无言的,无法言表,只能囫囵吞枣地深深记住,然后在余生中一遍一遍描摹那时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