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慎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开始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又是什麽时候来到了这里,他变得浑浑噩噩,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脑中浮现起的尽是幼年时跟在父母亲身边的场景。
嗡嗡的声响传来,像是大地裂开了一道巨口,要吞下卖国求荣之徒的血肉。林慎就躺在这道裂口上,他在心中默念,九重地狱快快把我带走吧。
呼——轰隆隆!
北都响起了百年不遇的冬雷,这雷声好似战鼓,和着呼啸的风扑向大地,惨白的闪电照亮了宫墙一角,将那朱色的城楼映照成了鲜血的深红。
从汉南送来的俘虏拖着镣铐,赤着双脚,在堆满了马粪和雪泥的路上艰难行走着,道旁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个京中百姓,这些百姓皆双目呆滞,神情麻木,仿佛不知见过多少次此类惨况。
林慎也在其中,他被福善推到了法场行刑台下,正对着那一方砍头的铡刀。
“我大新的大将军阿林吉特·扎松到底在哪里?”提刑官手持长鞭,挨个训问。
这些汉南来的俘虏没人开口,他们缄默不言,正在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死期。
“谁若是能提供线索,本王就饶谁不死,并赐高官厚禄!”福善高声说。
可惜,还是无人开口。
林慎跪在台下,听到了上面隐隐传来的不屑轻哼,不多时,这奚落声越来越大,已成阶下囚的俘虏们竟然开始齐声大笑。
“放肆!”提刑官震怒,扬鞭就抽。
为首的林愔被打倒在地,从她口中飞出的血沫正正好洒在了林慎的脸上。
冰天雪地里,鲜血迅速变冷,很快便干涸成了一道道暗红,咸腥的味道在鼻息间弥漫开来,呛得林慎呼吸艰涩。
“阿妹……”他叫道。
林愔充耳不闻,她大呼一声:“我虽为女子,但永生永世都不会做尔等跖部蛮子的阶下囚!”
话音毕,林愔扬身一头撞向了法场的柱子,“咚”的一声,这位年轻女子便如寒风中的落叶,摔在了地上。
道旁传来了哄闹声,有人开始激愤地大喊,官兵们立刻出动,持刀镇压。
但不知是不是年轻女子的血燃起了京中百姓那已凉许久的斗志,林慎竟然听到有人在高喊:“把这些鞑虏蛮子赶出中原!”
“赶出中原!”
也对,北新的摄政王乌那察尔·怒清生死未卜,第一将军阿林吉特·扎松失踪数月,折损了两员大将的跖部在短短时间内连失汉南丶江南两块重地,当初不堪祝升重压统治,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北都臣民又久违地来了忠心,其间竟有殉道者直挺挺地撞上了官兵的长枪。
“民乱!民乱!”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要跑去太宁城里报信,可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流民一棍打翻在地。
混乱之中,林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到了林愔的面前。
他的阿妹已经咽气了,那张与他一样清丽秀气的面庞如今失了颜色,只剩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挂在冰冷的脸上。
林慎抖着手,拂去了她额上的碎发,看到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刀枪剑戟丶斧钺鈎叉,身前是火把攒动,身後是血流成河,林慎抱着林愔,擡头望向了那座已伫立了二百多年的宫城。
当初太宗文皇帝迁都,工部选址,而後百官北移,定国于此。时间转瞬,事过境迁,算来至今,王朝已逾数代——
是时候该亡了。
林慎呼出一口白气,在心中念道,大升,是时候该亡了。
咚!咚咚——
太宁城下传来了一阵擂鼓声,阿奇策马扬鞭来到福善身前,急声通禀道:“主子,出事了,护军营中,阿林吉特部的亲卫听闻两汉大营领俘虏入京,却不见自家统帅扎松的身影,误传扎松身死鹊山,都嚷嚷着要杀去南边,给昂邦章京报仇雪恨。”
“胡闹!”福善刚刚左右开弓砍杀了两个冲向自己的流民,此时脸上还带着血,一听阿奇的话,瞬间大怒,“这是什麽时候?关外叛乱未平,阿林吉特一族乃是戍卫京师的第一部,他们岂能动摇军心?”
阿奇下了马,来到了福善身前:“阿林吉特部额真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在部衆间大肆宣扬是太後压制着他们,还说这位平驹来的翁主所视甚短,看不清当今局势,在封禁关外一事上磨磨蹭蹭,又不许他们发兵汉南,并说……主子您之前已连上十三道奏疏,要出关营救摄政王,也被太後拦下了。那马多林如今正在中安门下叫嚣着要,要正国本,清君侧……”
正国本!清君侧!
福善一滞,变了脸色。
早在怒清失踪的消息刚传回京师时,他就已做好了率兵出征的准备,可北敬阁却始终压着他的折子不肯发。
林慎三番五次在这事上挑衅,已让福善耐心尽失,他一面担心太後真的与搏儿金勾搭成奸,远在关外的怒清会因此而殒命,一面又担心自己出兵不及时,会误了战事先机。
半辈子只会打仗,不会在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十九王眼下终于乱了套,他失声问道:“阿林吉特部现在在何处?”
阿奇低声回禀:“阿林吉特部额真大发雷霆,已带着亲卫闯进了太宁城,要捉拿太後,兴师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