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白发
有区别吗?
谁当皇帝,到最後不都是一个国破家亡的结局?祝升南廷党争狗斗,北新跖部互相倾轧,放眼天下,哪里不是一片废墟焦土?
林慎只觉自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他伸出双手不见五指,仰头望天不见曦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少司马,少司马?”昏沉中,有人在轻拍他的脸颊。
林慎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少司马,”这位陌生人低声道,“福善已率兵出了北都,阿林吉特部守着太宁城寸步不让,眼下京师大乱,我这就趁乱带你离开这里……”
林慎说不出话,他浑身如被大火烧灼般剧痛,眼前光晕流转,什麽都看不清楚,只有耳边的声音还算明晰。
他听到,这人在安慰自己:“少司马,我已将令妹安葬在了城外揽镜山下,来日若有机会,少司马可带她回乡。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林慎动了动嘴唇,却也只能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他本想问一问这人,据说仍留在太宁城里的太子殿下是否安全,于自己也算有恩的小太监王纯是否还有家属。
但意识很快沉入黑暗,耳边也跟着清净了起来。
身下马车车轮“咔哒咔哒”地转动着,夜幕中,没人注意到,有几个不起眼的商客离开了京城。
他们很快走下官道,钻进了往南去的小路,并在两天後,一头扎进了阳沽山中。
山里雪厚,岭径崎岖,但为首之人却轻车熟路,没多久便从层峦叠嶂中绕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岗。
当看到不远处山崖上耸立的那片营寨时,提心吊胆了一路的人们终于松了口气。
“小陆,”从出京开始就一直跟着车队的一位壮汉叫道,“你等着,我先上去探一探,看看老三在不在!”
“探个屁,你睁开你的狗眼瞅瞅,咱陆家军的大旗还打着呢,老三就算是再草包,也不可能连家也守不住。”负责牵马的那位“瘦猴”嬉骂道。
“行了行了,”为首的年轻人打断了斗嘴的两位,他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内,“少司马今日怎麽样了?”
“瘦猴”听到这话,赶忙回答:“少司马今日好多了,起码不再像前些天一样说胡话了。”
“那就好。”带林慎出京的年轻人一叹,他道,“那就好。”
这已经是离开北都的第八天了,他们抄小道,躲官兵,终于兜兜转转回到了阳沽山。
病中神智不清的林慎隐约知道,带走他的人姓陆,出京後跟上他们的那帮属下都没大没小的管他喊“小陆”。
小陆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说话的声音虽青葱,但做起事来却沉稳。
他放下车帘,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头对紧随其後的壮汉道:“砣头,你先上去,告诉老三,就说我把林少司马接回来了。”
“哎!”那壮汉立马应道。
他走後没多久,那高耸在山崖上的营寨便放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绞车,顶上有几个拽着绳子和木轮的人探出了头。
砣头大叫:“小陆,先把少司马送上来!”
底下几位立刻动起了手,坐在前室上的“瘦猴”一跳,落在了地上,然後给那姓陆的年轻人让出了一块空地,好使他能稳稳当当地抱起林慎。
“唔……”林慎正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
“少司马?”一衆人立刻惊喜地喊道。
抱着他的小陆也睁大了眼睛,连忙问:“少司马,你可有哪里不适?”
林慎病了大半月,出京的时候还在呕血,等到了阳沽山,身上不再滚烫了,便又开始连绵的低烧。他时不时会说胡话,嘴里喊着“爹娘”和“林愔”,偶尔还会叫出“怒清”的名字。
大家都习以为常,毕竟林慎哪怕醒来,也不会醒太久,还没能讲上两句,人就又会昏睡过去。
不过这回他似乎精神了不少,竟歪在小陆的肩上,看清了围在自己身旁的这些人。
“少司马,你还记得我吗?当初怒清那蛮子把你带去北都的时候,是我站在阳沽山的山隘口上,冲他丢了一块大石头!”“瘦猴”笑道。
林慎低咳了几声,太阳xue跳着疼。
抱着他的人赶紧把他放在了绞车的轿厢中,又伸手替他拉了拉方才不慎敞开的前襟,只听这人半跪在地,抱拳禀报道:“末将前威山卫指挥佥事陆定飞,见过林少司马。”
林慎刚醒片刻,脑中还混沌着,听到“陆定飞”三字时仍很茫然,他讷讷道:“威山卫指挥佥事?”
半跪在他身前的年轻人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少司马,我是陆渐春大将军的曾孙,永昌五年,我们曾在北都汉宜会馆门口见过,恩荣宴上,我爹曾带着我拜会当时的次相王曙安,你忘了?”
林慎一愣,眼前瞬间浮现起了一张顽劣少年的脸。
陆定飞起身笑道:“其实,很多年前,父亲领我去汉宜拜见梅老头儿的时候,我就见过少司马,只是……少司马应该不记得了。”
这样一说,林慎瞬间想起来了。
陆定飞,陆渐春的曾孙,前两怀总兵陆吾山的儿子。在陆家军衰败後,陆渐春的长子陆鸣焉过世,侄子陆鸣安战死,陆家後代四散各地,陆吾山为了起复,曾携幼子前去汉南,拜见彼时尚未被抄家革职的梅长宜。
当时林慎不过十来岁,还在梅家私塾中寒窗苦读,陆吾山来时,梅长宜带他见过面,只可惜,林慎对陆吾山身边的那个孩子,并没有多少印象。
“原来是小陆将军。”他目光微暗,“在北都时,扮做甲喇章京‘阿奇’的人……便是你吧?”
陆定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错,是我。当初我带人在山隘口袭击了怒清,福善那厮便派他亲卫阿奇深入营寨刺杀我,不承想,竟被我反杀。我手下老三会剥人皮丶制面具,于是阿奇一死,我便扮做了他的模样,回到了福善身边。那福善是个傻子,我好几次差点露破绽,他竟然不曾发现。”
“竟是这样……”林慎垂眼道。
陆定飞看着他的模样,方才张扬的神色也渐渐黯淡了下去:“少司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