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故地
江南早春湿冷,屋中就算是点了炭火,仍冻得人瑟瑟发抖,饶是怒清这种从关北来的跖部人,也受不了那仿佛能钻进骨头缝的寒意。
但林慎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冷,他倚在床头,静静地望着被融雪打湿了的窗棂。
大夫正在外面窃窃私语,似乎是说那病榻上的人要命不久矣,林慎也不在意,他缓慢地动了动眼珠,看到了一抹出现在自己身侧的黑影。
左眼上的伤不知何时又复发了,这回,林慎流了三丶四天的血泪,才勉强止住,这只原本稍稍复明的眼睛重新陷入了黑暗,右眼也因此时而昏花,但那不重要,反正林慎现在也不读书写字。
其实,他现在不仅不读书写字,甚至也不怎麽说话出声,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林慎置若罔闻,他每日都靠在那一方小小的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
怒清起初以为,他是想像在北都时那样,出去走走,于是令大夫去劝,并称等到春暖花开时,就会放他在明州城内转一转,但林慎还是那副好似什麽也没听见的模样,默默地望着窗外。
而这,已经是秋慕兰撤去西江孟水以南,怒清重新入主明州城的第二十八天了。
“林部堂身上的伤好得很慢,尤其是他胸前的那处断骨,原本已经接好,但後来又遭受重击重新开裂,一些骨屑碎进了肺腑中,现下就算是精心养着,也会留下些治不好的症候。”大夫谨慎地说。
怒清正站在明州府署别院小楼下的回廊中,这里是他第一次俘虏林慎时,给林慎选的宅邸,如今兜兜转转半年过去,两人竟又回到了原地。
此情此景似乎与当初一模一样,但细细想来,又与当初大不相同。
怒清忽然有些害怕,他担心,林慎真的会在每日的悄无声息中死掉。
“他的眼睛怎麽样了?”看着檐上落下的融雪,怒清开口问道。
大夫“嘶”了一声,战战兢兢地回答:“林部堂的眼睛……不太好啊,如今血泪是止住了,但内里的淤血却伤到了右眼,要是不及时施针疏散……”
“他会变成一个瞎子,对吗?”怒清回头看向了正在措辞的大夫。
大夫没敢接话。
“什麽药能让他好起来?”怒清问道。
什麽药?史书典籍上确实记载了不少灵丹妙药,也有不少传说中的人因这些灵丹妙药而长命百岁,但那些传说离得实在太远,一个小小的郎中上哪儿去尝百草,为林慎寻得一剂仙方呢?
他只能说没有。
怒清沉默了。
“王爷,”大夫忍不住说了句,“其实……林部堂多半是心病,他每日按时喝药,可喝下去的药大半又都会吐出来,他每日按时吃饭,可吃下去的饭却又消化不了。这样下去,林部堂迟早有一天会……”
“会怎样?”
“郁郁而终。”大夫终究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
怒清不想听,他摆了摆手,令此人退下。
福善已在别院门口等很久了,他一直为林慎而提心吊胆——不是关心,而是害怕倘若林慎死了,他的十八哥会因当初在北都的事而问罪。眼下,见大夫与怒清的脸色都不妙,福善更不敢上前了。
“有战报?”看到他那副畏缩的样子,怒清倒是先开了口。
福善摸了摸鼻尖,回答:“是永昌皇帝议和书,南升的使臣先送到了咱们的手上。”
“叫钦差直递北都吧。”怒清对此并不感兴趣。
福善还欲再说什麽,但怒清已转身往小楼暖阁上走去了。
“十八哥!”福善硬着头皮叫道。
“何事?”怒清停下了脚步。
福善斟酌良久,最後重重一叹:“十八哥,北都今日送来信报,太後娘娘询问您何时回京,似乎是……八大额真对‘划江之约’……不太满意。”
“不太满意?”怒清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些勋贵们是希望我一鼓作气,跨过西江,直捣祝升南廷的老巢吗?”
“这……”福善难得讲话委婉了起来,他说,“只有博兰哈特·拉骨这样认为,其馀额真,有其馀额真的看法。”
怒清冷哼一声:“如今京中,除了恢复亲王之位的搏儿金外,博兰哈特一部的势力最为壮大,扎松的亲卫带着俘虏回京後,他们便当跖部的昂邦章京已经死了,都蠢蠢欲动着想去汉南,接手阿林吉特部的大军呢吧。”
福善面色僵硬:“自从马多林逼宫失败後,搏儿金扣下了封禁关外的懿旨,成功拉拢了投降的伊尔罗和察兰两部,现在他掌了大权,拍板决定拉骨率兵南下,把守两汉一线……十八哥,从两汉一带顺江往东就是江南,搏儿金这麽做……”
“是在逼我回京。”怒清话音发冷,他扫了一眼福善,说道,“你在北都之时,日日折磨林慎,居然没有想到,要扼住搏儿金的咽喉?”
福善无言以对,他自认自己不算笨,但当初离京之际,情况紧急,没能处理好京中一切事务,也情有可原。
但怒清并不这麽认为——
“若是你肯像马多林一样,壮着胆子逼宫,或许现在,本王就没必要抱头鼠窜到江南,守着明州这一方小小城郭,与北都中的牛鬼蛇神们斗智斗勇了。”怒清语气不善。
他那蠢钝如猪的十九弟连头也不敢擡,自顾自地小声道:“我当时太过担心十八哥,所以丶所以才会匆匆领兵出关,根本就没有想到逼宫一事。”
自然,福善也不会明白,林慎在大庭广衆之下,披露李翁主与巴铎王秘事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虽然北都乱了,虽然十九王也找到机会出关驰援了,可结果却与当初在中安门下林慎拼死一搏後设想的情形相去甚远。他本以为福善会怒火中烧,失去理智,先逼宫杀巴铎王,再平息一切出京,不料逼宫的人换成了心怀鬼胎的马多林,该死的搏儿金一跃成了执掌大权的亲王。
以至于今日,怒清只能快马加鞭回到江南,好保自己和手下嫡系部衆不倒。
“十八哥……”福善心虚气短地叫道。
“不必再说了。”怒清不想听他苍白无力的解释,摄政王一摆手,命令道,“从即日起,立刻加固往西往北两线的布防,有任何来自太宁城的消息,都要立刻呈报给我。”
“是。”福善老老实实地应道,他觑了一眼怒清,忍不住发问,“十八哥,那你……什麽时候回京?”
“我不回京。”怒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