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冬日的上海,阴冷是透骨的,不像北方干冽的冷,这里的寒气带着水汽,能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关节缝里,久久不散。期末的气氛,一年比一年凝重,这高三的冬日尤甚。
教室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只馀下室内日光灯惨白的光,照着每一张年轻却紧绷的脸。书堆得高了,几乎要遮住埋头苦读的身影,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着关乎命运的桑叶。
李寄风和邢南煦的那点不寻常,在这片压抑的沉寂里,愈发显得如履薄冰。亭子间依旧是他们的避风港,带着彼此体温和气息的方寸之地。可一旦踏出那扇旧木门,邢南煦便自觉地收敛了,那些依赖的小动作都藏了起来,只馀下偶尔交汇的眼神,在空气中短暂地触碰,又飞快地分开,带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暖意。
可现实这张网,经纬分明,哪里是小心就能全然躲开的。
这日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赵老师抱着厚厚一摞白色表格进来时,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那是志愿填报的初步意向表,雪白的纸,黑色的字,拿在手里,竟有些烫手。每个人的未来,似乎都要被这薄薄的几张纸决定一个方向。
李寄风接过表格,目光习惯性地丶迅速地掠过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专业名称——“金融学”丶“经济学”丶“计算机科学与技术”。这些词汇于他,不单单是兴趣,更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丶最清晰的路径,是他计算了无数遍的最优解。他那支常用的黑色水笔,笔尖已经悬在了“本地重点大学”和“金融系”的上方,几乎要落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馀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斜前方。邢南煦正对着那张表格发怔,眉头无意识地蹙着,平日里总是灵动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空茫,手指间转着的笔,也失了往常的利落。
李寄风知道,邢南煦心底是偏好那些带着墨香和理想色彩的东西的,新闻丶传播,或是别的什麽,可那恼人的数学成绩,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还有家里那份沉甸甸的丶期望他“稳妥”的希冀,都沉沉地压着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丶尖锐的撕扯感,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李寄风的心脏。他为自己铺设的那条路,原本笔直而坚硬,像铁轨一样不容置疑地伸向远方。可此刻,那铁轨的旁边,雾气弥漫处,竟影影绰绰地分出了另一条小径,蜿蜒曲折,看不清尽头,只隐约看见小径的入口,站着那个总会因为他一点无声的关怀,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少年。
那支黑色的水笔,终究是在“金融系”三个清晰冷静的宋体字上方,停顿住了,墨点几乎要晕染开去。
放学後,两人一前一後,沉默地回到了亭子间。关上门,仿佛暂时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关在了身後。邢南煦一反常态地安静,他踢掉脚上有些脏了的球鞋,甚至没顾得上摆正,就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那张铺着厚棉褥的床上,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蒙了灰尘的旧灯罩。
李寄风没说什麽,走到小桌边,拿起那个印着牡丹花的旧暖水瓶,倒了杯热水。水是早上烧的,已经不那麽烫了,温温的。他走过去,将杯子放在床头那个用旧木板钉成的小凳上。
“怎麽了?”他问,声音在狭小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邢南煦缓缓侧过身,蜷缩起来,像一只寻求保护的虾米。他望着李寄风,眼神里混杂着依赖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不安。“李寄风,”他的声音闷在棉褥里,有些含糊不清,“你……你肯定是会报那几所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的,对吧?”他说的“最好”,指的是分数最高丶前途最“光明”的那些。
李寄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走到那扇总是蒙着水汽的窗前,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了一道。冰冷的玻璃触感传来,窗外是灰蒙蒙的丶压抑的天空,对面屋顶的瓦片上,还残留着前几日一场薄雪化尽後的湿痕。
“嗯。”他最终还是应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潭水。这是他无法回避的现实,是他从北方那座小城来到这里时,就为自己和父亲许下的承诺,是沉甸甸的责任。
邢南煦眼里的那点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死死地盯着棉褥上那些细密的丶洗得发白的格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我们以後,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这话问得轻,却像一根最细的绣花针,精准地刺进了李寄风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倏地转过身。
就在这时——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是邢南煦那种带着跳跃节奏的丶熟悉的叩击,也不是邻居偶尔的打扰。这敲门声,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冷硬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敲在门上,也敲在两人的心弦上。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李寄风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邢南煦的母亲。她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浅灰色羊绒大衣,颈间系着丝巾,头发一丝不茍地挽在脑後。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可那双看着房间内部的眼睛,却锐利得像浸了冰水的刀子,瞬间就钉在了僵在床边的邢南煦身上。
“南煦,”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每个字都像结了冰,“收拾你的东西,现在,跟我回家。”
邢南煦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惨白。“妈……你……你怎麽会……”他语无伦次,声音发颤。
“我怎麽会找到这里?”邢母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地扫过这间狭小丶简陋丶处处透着清贫气息的亭子间,最後,落在了门边沉默不语的李寄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