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里的审视丶评估,以及毫不掩饰的冰冷,让原本就寒意森森的房间,温度骤降。“你们赵老师给我打了电话,”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说最近,经常看到你,在放学後,往这个地址跑。我倒是很想亲眼看看,是什麽样的‘好朋友’,值得你放着家里好好的暖气不住,三天两头地,往这种地方钻?”
“这种地方”四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坚硬的冰坨,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邢南煦张大了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想辩解,想反驳,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让他浑身发抖。
李寄风依旧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并没有因为这不速之客和那冰冷的诘问而显出丝毫慌乱。他平静地迎视着邢母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沉重。他知道,或早或晚,这一刻总会到来。
“阿姨。”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外面冷,风大,进来说吧。”
邢母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神色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那嘴角的冷意更浓了。她冷哼一声,迈步走了进来。那双价格不菲的高跟鞋,鞋跟敲在老旧丶有些坑洼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笃笃”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步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她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再次环视。那张并排放在一起丶显得过分亲近的书桌;窗台上那盆长势喜人丶翠绿欲滴的绿萝;还有,椅背上,随意搭着的那条灰蓝色的羊毛围巾——那绝不是李寄风会用的款式和颜色。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里的冰层越结越厚。
“南煦,”她重新转向自己的儿子,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馀地,“我给你五分钟。收拾好你的所有东西。”
邢南煦僵立在床边,手指死死地攥着身下的棉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看面色铁青丶不容置疑的母亲,又看向门口沉默却像山一样立着的李寄风,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血色尽失。
李寄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退缩,也没有丝毫的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丶等待他做出选择的平静。这平静,反而给了邢南煦一种奇异的力量。
“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我……”
“你什麽你!”邢母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之前的冷静,带着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尖锐,“你还想说什麽?你看看这里!你看看这个人!他能给你什麽?一个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的穷学生,带着你住在这种破烂地方?你们这种……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能有什麽将来?能有什麽好结果?!”
不正常。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了的丶淬了毒的匕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丶精准地捅进了邢南煦的心窝。他的脸色瞬间由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变得急促而困难,喉咙里发出可怕的丶拉风箱一般的哮鸣音。他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慌乱地丶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通常应该备着他的救命喷雾剂。
李寄风眼神骤然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快得几乎带风。他俯身,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侧袋里,极其熟练地掏出了一个备用的丶蓝色的小喷雾剂,迅速递到邢南煦手中,同时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剧烈颤抖丶几乎要软倒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别慌,慢慢呼吸,吸气……”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那份对邢南煦病情的熟悉和下意识的照顾,已然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邢母就站在一步之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看着李寄风对自己儿子病情的了如指掌,看着他此刻展现出的丶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照顾,看着儿子在他简洁有力的指令和支撑下,那骇人的喘息竟然真的慢慢平复下来……她脸上那混合着愤怒和鄙夷的表情,一点点碎裂开来,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丶掺杂着震惊丶痛心,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所取代。
“你……你们……”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昂贵的手□□革,像是终于窥见了水面下冰山的全貌,却又因为这真相过于冲击,而拒绝去相信,去接受,“你们到底……”
邢南煦半靠在李寄风怀里,又深深地丶颤抖着吸了几口气,才擡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向自己的母亲。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阳光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一种从未有过的丶混合着痛苦和哀求的坚定。
“妈,”他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寄风他……他对我很好。我们……我们是……”
“你闭嘴!”邢母像是被什麽烫到一样,厉声尖叫着打断了他,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相依的两人,扫过这间破旧却充满了两人生活痕迹的小屋,最後,她的视线定格在李寄风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丶失望丶痛心丶被冒犯的威严,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丶面对这种超越她理解范畴的情感联结时的无力和狼狈。
“邢南煦,”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最後的丶不容反抗的通牒,“现在,立刻,跟我回家。否则——”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你以後,就别再叫我妈。”
说完,她猛地一个转身,大衣的衣角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高跟鞋的声音,重重地丶一声声地敲击在通往楼下的木制楼梯上,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弄堂的风里。
房门依旧大敞着,冬夜凛冽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呼啸着灌进来,瞬间卷走了房间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暖意。邢南煦还靠在李寄风的怀里,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像是寒风中一片凋零的叶子。李寄风紧紧地搂着他,一只手在他背後,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拍着,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像是一曲凄凉的挽歌。那层他们小心翼翼维持了许久的丶脆弱的僞装,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地丶残忍地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丶不容于世的现实。未来,像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丶浓稠的漆黑冬夜,冰冷,未知,仿佛要将人吞噬。
但在这个被现实撞得支离破碎的夜晚,在这个失去了所有僞装的时刻,他们至少还拥有彼此真实的丶紧紧相依的体温。这体温,成了这片冰冷废墟里,唯一的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