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毫不迟疑。
这个发现了疑似石炭的村庄位于云州治下的怀仁县。它无名无姓,只因村人姓吴的最多,外人称其为“吴家村”。狄青骑着北边盗来的良驹后代,风风火火地赶到,也才花了一夜的时间。
那处支援救济的士兵们虽早有准备,但在村口见到狄青亲至,还是激动了一下:“将军,没想到您是亲自前来。”
狄青一伸手背,截住了伍长激动话头:“石炭在哪儿?速快带我去看。”
“是!”伍长立刻应道。他叫来个士兵吩咐几句,士兵匆匆地离去,过了一会儿又赶过来,身后坠着个老头:“这是村里的吴老汉,他来给我们指路。”
吴老汉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农民,和狄青幼年的乡里乡邻没两样。皮肤黝黑干瘦,脸上手上沟壑遍布,腰背佝偻。
但狄青的戒心并未消减。他的手搭在腰间刀柄上,问向伍长:“此人什么来头?”
伍长张口:“他是村里的……”
却被吴老汉打断。只听见吴老汉用口音浓重的方言说了一长串。伍长和小兵都懵了。只有狄青因家乡靠近之故,连蒙带猜勉强听得懂一点。
这吴老汉说道,他乃是吴家村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去岁家里喜逢添丁、又遭白灾。本就紧张的口粮全让官府征走了,全家被迫饿肚子,媳妇挤不出奶水,小孙子险些被饿死。
幸好有阿菩姑娘到了他们村,拿出土豆接济了他们。这才让一家人挨过了冬日。所以,村里人商量着反攻镇上的时候,他家大儿子也带着镰刀一起去了。老汉自己听说宋军对石炭感兴趣,又挺身而出、愿意指路。
当听见吴老汉清楚地说出“阿菩姑娘”,狄青就知道,此人是奸细、或者包藏祸心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大宋救济、云州造反都是突发的事件,辽国不可能提前知晓,更不会闲得没事安插什么奸细在偏远的乡间。
至于他是狂热爱辽者?那更不可能了。大宋的一万精兵还在云州境内呢。倘若主帅去了某地后杳无音信,成了哀兵的宋军是真的能让整个村子一夕消失的。寻常农人不会拿全家信命去赌。
狄青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下的刺青,青紫色刺字在脸上完整地张开了。
“带路吧。”他说。
狄青知道他这副模样格外可怕,训练军队时只要露出这副表情,一般就没人胆敢造次。他不是有意地吓唬人,只是习惯了该以谨慎为上。
果然,吴老汉浑身抖了一下,之后就一直瑟缩着身子,像个鹌鹑似地带路去了。他的脖颈宛如安了弹簧,路上不时扭过头去看狄青,一扭头就瑟缩一下子。
伍长悄悄地说:“还是得将军出手,让人一下就老实了。”
他们听说石炭的消息时,想要找人指路,这吴老汉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又瞪完了其他所有跃跃欲试之人。一看平时在村子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偏偏他见了狄青,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半点不敢造次。
吴老汉把人领到村子附近的山坡上,往下指了指:“将军,就是这里。”
“啊,这……”
伍长和士兵即使见过露天煤田,也发出了吃惊的声音。本该是黄土地的地方,裸露着一片灰黑色,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机。这真的能当成木柴烧吗?他们不禁想到。
但狄青的目光未曾波动。他先于吴老汉跳了下去,在裸露的煤田上抓一把碎屑,凑到鼻尖嗅闻。又捏着这把碎屑到了远处的土坡,从腰间掏出一把火折子,往那捧碎屑上一凑。
“呲——”
微不可闻的一声,明黄色的火火焰从黑色碎屑上汩汩地涌出来,照亮了一行人的脸庞。
狄青的眉头一扬:“果然是石炭。”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发现吴老汉的眼神粘在了他腰间的火折子上移不开眼。对上他的眼神时连忙一缩,又讪讪一笑。
狄青也勾了下嘴角:吴老汉的做派令他想起自己青年时期的邻人们。他从腰间别下火折子递给吴老汉:“起火的次数有限,省着点用。”
吴老汉像是被天降馅饼砸中,立刻千恩万谢了起来。他开心得牙龈都要露出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将军,这里……我们不会要服徭役吧?”
他的脸上俱是懊悔,方才拿到火折子,跃跃欲试在乡人面前吹牛的热情无影无踪。早知道就不告诉大宋的官爷们石炭的……
“不会。”狄青说。
“呃?”吴老汉僵住了。
“不过大约会有人请你们来做工,有工钱的那种。”
狄青心里搁着天大的喜讯,面上还淡然,却已经坐不住了。没和吴老汉多说就匆匆离开了。伍长、随行的士兵们也紧随其后。回去的路上,伍长还有些不满地抱怨:“那老汉咋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这是伍长在《求知报》上学会的熟语,今天总算知道它该怎么用了。
狄青顿了一顿:“那人想的才是对的。做活给工钱的,也只有官家和太子殿下而已。”
他在做将军时,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士兵。他们身世各异。有家乡靠近海边的,只能做无穷尽晒盐的苦工。有家乡特产香覃的,贡品的份额摊派到村人头上,只能攀爬悬崖摘采……吴老汉的担忧其实并没有错。
前提是,他们的主君不是太子。
太子殿下是狄青见过最善待百姓之人。离奇的是,他明明从未深入过乡间。推广棉花时,他关心的是弹棉花、织棉布的工人们能不能穿上,让其恩师梅尧臣痛失了一个写“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机会。土豆就更不用说,大宋境内的丰产甚至能惠及数百里外的云州。
若他要开采石炭的话,会让吴老汉担心的事情发生吗?
狄青摇了摇头。
伍长则恍然大悟:“对哦。”
他也是乡里出身,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汴京当兵混饭吃的。也就是这几年日子过太好了,吃饱穿暖还有书读了,竟然忘记了从前的日子是什么光景了。唉,真是不应该。
伍长甩了甩头:“那将军,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先去和大部队会合吗?”
狄青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急什么,待我把石炭的消息告知汴京。”
狄青一贯是以冷静谨慎、不苟言笑的面目示人、治军的。唯独这句话末上扬的尾音,透露了此刻雀跃的心情。
——
扶苏收到狄青的音讯时,手中还有另一份未拆的信件——由鸿胪寺送来的,是辽国君主耶律宗真送来的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