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陈廷章驾临的钦定吉日,终究是到了。
汉中府的天,仿佛也被这“祥瑞”二字愚弄了。肆虐月余的倒春寒阴雨,竟在前一日诡异地收住了势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并未散尽,只是吝啬地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许浑浊无力的日光。这光,非但驱不散笼罩大地的湿冷与死气,反而像一层惨淡的铅粉,均匀地涂抹在城池、山野、以及那些在无声恐惧中瑟缩的村落上,映照出一种病入膏肓的苍白。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臊、草木腐烂的甜腻,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如同无数血肉在暗处悄然溃烂的死亡气息。这气息无处不在,附着在人的衣襟上,钻进鼻腔深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城北,困龙涧畔,此刻却强行妆点出一派“盛世”景象。
新开凿的“祥瑞渠”,犹如一道巨大的、未曾愈合的伤疤,粗暴地横亘在龙首山余脉的肌理之上。两岸陡峭的岩壁,被一层薄得可怜的金箔强行包裹。阳光照射其上,反射出刺目欲盲的、近乎暴烈的金光,霸道地宣告着存在。这“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却是仓促施工留下的狰狞创口:岩石的棱角未被磨平,金箔粘贴得潦草不堪,不少地方已然起翘、剥落,露出底下灰黑冰冷的本相。如同一个涂脂抹粉的痨病鬼,强撑着华服,却掩盖不住从衣领袖口泄露出来的褴褛破絮与溃烂的脓疮,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破败与令人作呕的诡异。
渠首高大的木制闸门处,搭建起一座巍峨的彩棚。棚顶覆盖崭新的明黄色锦缎,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扎眼。棚内红毯铺地,数十个黄铜鎏金香炉同时焚着上好的龙涎香,试图用浓郁到化不开的异香驱散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陕西布政使陈廷章,身着象征封疆大吏威严的绯红孔雀补子官袍,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端坐于主位楠木交椅之上。他身后肃立着按察司、都指挥使司的随行官员,以及布政使司的属吏,个个屏息凝神,面色凝重。两侧依次坐着汉中府的大小官员、本地有头脸的士绅名流。沈万金作为“首倡义商”,腆着肚子,谦卑地立于末席,胖脸上竭力堆砌着谄媚与掩藏不住的得意,绿豆小眼滴溜溜地转,观察着布政使大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杨文远身着簇新的五品白鹇补子青袍,头戴乌纱,腰束素金带,足蹬厚底皂靴,立于彩棚最前方,主持这场决定他命运的“盛典”。他脸上的笑容是精心雕琢过的,融合了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合乎身份的矜持。昨夜几乎未眠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被他用极致的意志力强行压制在眼底深处,只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泄露出几丝无法控制的痉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刻意为之的抑扬顿挫,穿透了沉闷的空气:
“…仰赖圣天子洪福齐天,德被苍生!上应天心垂象,下顺黎庶渴求!更赖陈大人坐镇三秦,督抚有方,明察秋毫!我汉中阖府官民,感沐天恩,同心戮力,宵衣旰食,终克险阻,于今日,功成此千秋伟业——祥瑞金渠!”
他的手臂猛地挥向那金光刺目的渠道,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此渠一成!解下游万顷膏腴之地灌溉之忧!通巴蜀荆襄舟楫往来之便!功在当代,利泽千秋!实乃我大明国祚昌隆、皇恩浩荡、物阜民丰之明证!煌煌天意,昭昭可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煽动性,“今日吉时已至,乾坤朗朗!当开闸放水,引金波浩荡,光照寰宇,以彰圣德!请陈大人…为万民福祉,为大明祥瑞,亲启闸门!”
鼓乐声骤然拔至顶峰!尖锐的唢呐、急促的锣鼓,混合着仪仗队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形成巨大的声浪,试图压过那涧底依旧奔腾的水声。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期盼、审视、恐惧或幸灾乐祸,都死死聚焦在渠首那两扇巨大、沉重、象征着“功成”与“希望”的木制闸门之上。
杨文远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成败荣辱,生死存亡,尽在此一举!他强忍着眩晕感,将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投向布政使陈廷章。汗水,冰凉的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
陈廷章缓缓起身。五旬年纪,身形并不高大,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彩棚边缘,双手扶着朱漆栏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扫过下方那片刺目的“金河”。那金光,浮夸得令人心惊,与周遭因连绵阴雨而显得凋敝灰暗的山野、远处城门紧闭死寂如坟的汉中府城,形成一种极其刺眼、极其不协调的诡异反差。空气中,龙涎香也无法完全压下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腐之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鼻腔,直抵心魄深处,掀起一丝不祥的阴霾。但他城府极深,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目光在杨文远那张竭力维持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其下剧烈颤抖的灵魂。他收回目光,转向闸门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开闸!”
“开——闸——!”洪亮的号令如同炸雷,沿着渠道层层传递下去。
闸门处,数十名赤膊的精壮力士早已准备就绪。听到号令,齐声发出低沉雄浑的号子:“嘿——哟!嘿——哟!”粗如酒盅的绳索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呻。吟。巨大的绞盘在人力推动下,沉重而缓慢地开始转动。巨大的木制闸门,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伴随着绞盘的和力士们粗重的喘息,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向上提升!
浑浊的涧水,如同被囚禁了千万年的困龙,终于嗅到了自由的气息。起初,水流还算温顺,裹挟着大量泥沙,带着沉闷的咆哮声,沿着贴满金箔的渠道奔涌向前。阳光照射在水面,又被两岸刺目的金箔反射,果然映照出一片片流动跳跃、晃眼夺目的碎金!这景象引得彩棚内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与阿谀奉承之声。
“金光耀目!真乃祥瑞天降!”
“杨大人治世之功,堪比禹王治水啊!”
“全赖陈大人福泽庇佑,我汉中得此祥瑞!”
杨文远紧绷得几乎断裂的神经,在听到这些谀辞的瞬间,骤然松弛了一线。一股狂热的暖流涌上头顶,冲得他眼前发花。成了!成了!他几乎要忍不住狂笑出声!他迅速偷眼看向陈廷章,只见布政使大人虽依旧面无表情,但嘴角似乎…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是赞许!一定是赞许!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大人请看!”杨文远抢上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亢奋,指向那奔腾的金色水流,“金光浩荡,祥瑞天成!此乃圣德感召,亦是大人亲临,引动天地瑞气!下官斗胆,此渠当以大人尊讳…”
然而,他精心准备的颂词还未出口——
“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上游困龙涧深处猛然爆发!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被彻底激怒,发出的灭世咆哮!
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彩棚的支柱发出不堪重负的,香炉倾倒,滚烫的香灰泼洒出来。
紧接着,那刚刚还平稳流淌、金光闪闪的渠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水位以肉眼可见的、令人绝望的速度疯狂暴涨!浑浊的洪水在刹那间失去了“流淌”的形态,变成了狂暴的、毁灭性的冲击!它裹挟着上游因连日阴雨浸泡、因仓促施工而早已松动的、重达万钧的巨石,以及无数被连根拔起、如同巨矛般的断裂古木,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这洪流,带着积蓄已久的自然伟力与积郁的滔天怨气,狠狠撞向刚刚开启的闸门和两岸那华而不实、根基虚浮的脆弱渠壁!
“轰隆——!!咔嚓嚓——!!!”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苍穹的巨响!
那象征着“祥瑞”与“功绩”、贴满金箔的渠壁,在这股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在闸门附近,一段长约十数丈的渠壁,最先发出绝望的,然后如同被巨手揉捏的纸片,瞬间扭曲、变形、崩塌!无数巨大的石块混合着粘在上面的金箔,如同天女散花般被抛向空中,又狠狠砸落!
闸门,那巨大的木制闸门,在承受了第一波毁灭性撞击后,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哀鸣,其中一扇竟被一根粗如梁柱的巨木硬生生撞断!断裂的木料如同巨大的标枪,被洪水裹挟着,狠狠刺向更下游的渠壁!
多米诺骨牌效应瞬间爆发!
“哗啦——轰!”
“咔嚓——噗通!”
连绵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崩塌声此起彼伏!贴满金箔的堤岸,如同被抽去了脊梁,一段接一段地土崩瓦解!那象征着杨文远锦绣前程的金箔,在浑浊狂暴的洪水撕扯下,如同最廉价的锡纸,瞬间被撕裂、揉碎、卷走!只在浑浊的浪涛中翻滚几下,闪烁出几缕绝望的金光,便彻底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