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头皮发麻、魂飞魄散的是——随着堤岸的崩塌,那些被草草填埋在渠基之下、根本未曾妥善处理的、数以百计的民夫尸骸,被狂暴的洪水裹挟着冲刷了出来!森森白骨、尚未完全腐烂的残肢断臂、肿胀发青的尸块……如同地狱的展览,在浑浊的泥浆中翻滚、沉浮!刺鼻的恶臭瞬间压过了龙涎香,弥漫了整个彩棚!
“啊——!决堤了!快跑啊!”
“死人!好多死人骨头!被冲出来了!”
“龙王爷发怒了!报应啊!报应来了!”
彩棚内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道貌岸然、歌功颂德的官员士绅们,此刻丑态百出!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有人脸色煞白,瘫软在地,屎尿横流;有人抱头鼠窜,互相推搡践踏,只为逃离这人间地狱;有人双目失神,如同泥塑木雕,望着那翻滚的尸骸洪流,喃喃自语。鼓乐声早已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吓得戛然而止,乐工们丢下乐器,加入了逃命的行列。
杨文远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如同劣质的泥胎面具,在巨响传来的一刹那,便彻底僵死、凝固,然后寸寸碎裂!血色以惊人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他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他毕生追求、耗尽心血(他人的心血和性命)堆砌的“金渠”,在他面前,在布政使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以如此惨烈、如此羞辱的方式土崩瓦解,化为一片吞噬生命的泽国!
“不…不可能…我的渠…我的祥瑞…”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无意识的呓语,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就要瘫倒在地。旁边的长随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才免于当场出丑。
但比身体瘫软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布政使陈廷章那两道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那目光没有半分官员们常见的惊慌失措,只有洞悉一切的、火山爆发前的极致震怒,以及一种冰冷的、如同审视死物般的审判!
“杨知府!”陈廷章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九幽寒冰,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混乱与喧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杨文远的心口,“好一个‘祥瑞金渠’!好一个‘功在千秋’!好一个‘金光耀目’!本官今日,当真是开了眼界!见识了何谓‘人祸猛于天灾’!见识了何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骸骨其下’!”
“大…大人…下官…下官…”杨文远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想要辩解,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鬓角、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厚重的官袍。
陈廷章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的按察使、都指挥使以及自己的亲兵护卫厉声下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王按察!即刻带人,控制现场所有汉中府官员、胥吏、监工、涉案商贾!一个不许走脱!详查此渠崩塌缘由,追查贪渎、草菅人命之罪!”
“李都司!速调你部兵马,全力救人!封锁决口,防止洪水继续肆虐!组织民壮,打捞…打捞尸骸!妥善安置!”
“布政司护卫!随本官坐镇!传令汉中府城,四门戒严!凡有趁机造谣生事、哄抢物资者,立斩不赦!”
“祥瑞渠一案,汉中府上下,凡涉事者,无论官阶高低,听候朝廷彻查!严惩不贷!”
“遵命!”数声暴喝应和,按察使、都指挥使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立刻带人如猛虎下山般扑向混乱的人群,开始执行命令。兵丁们刀剑出鞘,甲胄铿锵,迅速控制了场面,将瘫软在地或试图逃跑的汉中府官员、沈万金等人粗暴地拘押起来。沈万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如同一堆烂泥,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兵丁拖死狗般拖走,口中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天,不知何时又阴沉得如同锅底。狂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飞沙走石,吹得彩棚顶的锦缎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裂。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上天悲悯的泪水,又似愤怒的鞭挞,开始狠狠砸落下来,噼啪作响,迅速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杨文远失魂落魄,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口袋,被两名陈廷章的亲兵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拖离了这片已成泽国的“祥瑞”之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他头上、脸上,将他精心梳理的发髻打散,官帽歪斜,冰水顺着脖颈灌入,他却浑然不觉。耳边充斥着洪水狂暴的咆哮、灾民绝望的哭喊、兵丁严厉的呼喝,还有陈廷章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骸骨其下”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每一次回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回知府衙门的。往日肃穆威严的府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巨大的坟墓,散发着阴森的死气。他被粗暴地推搡进后衙书房,那两名亲兵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门外,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书房内,一片死寂。窗外的暴雨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拍门索命。值钱的书画、古玩早已被惊慌的下人或闻风而动的胥吏席卷一空,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翻倒的椅子、散落的公文、破碎的瓷片。唯有那面巨大的、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座屏,因其笨重,依旧孤零零地斜靠在墙边,像一个沉默而阴冷的旁观者。
屏风上沾满了灰尘和飘进来的雨水,在窗外透入的昏暗天光下,更显得阴森可怖。那“十八学士登瀛洲”的图案,此刻看去,再无半分文雅飘逸的仙气,那些抚琴、对弈、观书的学士,面容在阴影里模糊扭曲,透着一股沉沉的、令人心悸的死气。底座繁复的云龙纹,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人吞噬。
杨文远浑身湿透,官袍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踉跄着扑到屏风前,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寻找一个答案。他伸出手,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屏风上那冰冷、细腻却又带着诡异质感的紫檀木。指尖触碰到一个抚琴学士的衣袂。
“登瀛洲…登瀛洲…”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我的参议位…我的前程…金光大道…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突然!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铁锈般的腥气,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腔!这腥气并非来自窗外弥漫的死亡气息,而是…而是直接从这面紫檀屏风内部散发出来的!冰冷、粘稠、带着腐朽和怨毒的味道!
杨文远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离他最近的那个抚琴学士的脸!那张原本温润如玉、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竟…竟似乎在蠕动?那笑容一点点变得僵硬、凝固,然后…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怨毒的狞笑!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抚琴的、白皙修长的指尖,竟…竟缓缓地渗出了暗红色的、如同浓稠血液般的粘稠液体!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杨文远耳边的声音!
一滴暗红的“血珠”,竟真的从屏风上那学士的指尖滴落,砸在屏风底座的云龙纹上!那粘稠的液体并未滑落,反而如同活物般,在繁复的木质纹理间蜿蜒流淌,勾勒出一条条猩红的、令人作呕的痕迹!一股更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腐之气扑面而来!
“啊——!血!血!屏风在流血!”杨文远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如同被滚油泼中,猛地向后弹开!他双腿发软,重重地撞在身后翻倒的椅背上,又狼狈地摔倒在地!官帽滚落,长发散乱地披在脸上,状如疯魔!
“幻觉!是幻觉!一定是太累了…是雨水…”他拼命地揉着眼睛,指甲几乎抠进眼窝,剧烈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丝。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再次看向那屏风。
屏风似乎…又恢复了原状?抚琴学士依旧保持着那温雅的姿态,指尖干干净净,并无血迹。只有底座云龙纹的缝隙深处,仿佛比之前更加幽暗深邃了一些,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浓郁地萦绕在鼻端!
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杨文远的全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如同拉风箱般呼哧作响。他看着那面屏风,不再是通往功名的阶梯,不再是彰显身份的珍宝,而像一口巨大、华美、散发着不祥与死亡气息的…棺材!那沉郁近黑的紫檀木色,是棺椁厚重的漆面;那浮雕的金粉纹饰,是棺椁上描金的彩绘;那底座狰狞的云龙,就是棺椁上缠绕的索命恶蛟!
“金棺…玉椁…”一个可怕而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混乱绝望的脑海,带来一阵濒死般的剧痛,“这荣华富贵…这紫檀屏风…这知府官位…竟…竟是我的…葬身之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