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君本就妒恨兰院。
如今夫人出远门,那荀娘子的闺女三年前跌了池子,昏睡到近日才醒,要是此时他将人处置了……
思及此处,他拉住管家悄声说:“施粥的事按文录上办,馀下的人里,挑拣几个做粗使的,过个把时辰,随我去兰院。”
管家听後面露犹豫,说:“郎君……这怕是……”
周郎君瞪着他:“连你也反了天了?”
管家忍着不快,说:“不敢。”
下人散後,周郎君回小书房坐一阵,见外头金乌东升,寻思时候差不离,领了过来听吩咐的五个家丁,又令他们提棍带绳,风风火火往兰院去。
兰院偏僻。
院里青苔茂盛,檐角新结的蛛网上,挂着昨夜飘零的雨珠,四处布景看似简陋,却处处透着雅致生机。
按荀娘子的话形容,叫做“万物循命”。她是个斯文人,不在意身外事,唯一挂怀便是她闺女。
燕姒不知自己是怎麽变成她闺女的。
只记着醒来那日的情形。
一瞧房内按唐国习俗布局装点,再看美妇人和丫鬟小厮三张陌生面孔,她起先颇是警惕,试探性地用唐国话问他们都是谁,此处又是哪。
丫鬟不知所措,小厮则言简意赅:“小姐傻了。”
荀娘子当即差小厮请郎中来看,周府当家夫人也露面关切。小小一间屋子挤满了人,听那郎中口若悬河讲病情。
郎中老神在在地说:“姑娘三年前摔池子里磕到脑袋,患的是失忆症,需慢慢将养。”
燕姒心里惊喜,面上装懵。
好在没人瞧得出端倪,荀姑娘久躺孱弱的贵体,不知何故里头彻底换了人。
再之後这七日里,荀娘子从高度紧张变为悉心照料,倒让燕姒白捡个大便宜,难得尝到母亲的爱护,跟着大约摸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下是荀姑娘,年芳十七,没有闺名,因生在四月,被荀娘子唤作四儿。
周府乃商贾人家,周夫人同荀娘子是旧识,有义结金兰之谊,十年前荀娘子带着荀四流落到响水郡,周夫人出手相助,母女俩从此在兰院住下,一住十年,比周夫人聘夫入门还要早。
周夫人其人,燕姒醒来那日见过,是个面慈心善的模样,满身流露着贵气,属实不差银子花。燕姒看她叫人送进兰院的吃穿用度,再瞧她待荀娘子的温声细语,後听荀娘子讲她指点周夫人做生意让其没有少赚,这便知晓义姐义妹感情颇好的缘由。
相较于三年前,那个要远嫁异国他乡的奚国公主,如今燕姒有人庇佑,享着清闲,好不惬意快活……
“嘶!”
腿上的酸胀感骤然而来,将好不惬意快活的小姑娘逼得倒抽一口气。
荀娘子替她揉腿的动作一顿,紧张道:“疼了?我轻些,轻些揉,郎中说了,你在榻上躺了整三年,周身血脉不活泛,四肢不便利都算幸事了,要多揉多动,才第八日,且忍忍。一会儿让泯静拿些蜜饯儿来给你吃。”
这话活脱脱的是在哄孩子。
燕姒还没有吃到丫鬟拿来的蜜饯儿,心窝子已经溢满了甜。
她靠在荀娘子为她支高的软枕上,笑盈盈地看着一身朴素的中年美妇人。
“阿娘。”
荀娘子手上动作比方才轻柔了很多,闻声擡头:“嗯?”
燕姒仍旧笑看着她,又重复了软糯糯的一声:“阿娘。”
荀娘子笑道:“怎麽还撒起娇了?”
燕姒歪头,用曾学过的唐国话流利地道:“就想多叫叫您。”
荀娘子道:“再唤几声也不能将蜜饯儿立刻唤来,我吩咐泯静去打水了,等你洗漱完过了早,才能吃蜜饯儿。”
燕姒喜欢听荀娘子说话,荀娘子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和性子一样温吞,这样的温吞又不同于软弱,带着阳光里茂盛青苔的生息,让人听後莫名心安。
“阿娘说得极是。”燕姒附和道:“咱们院里就她一个丫鬟,该体贴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