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小跑,绕开初醒的街道,来到天光寺紧闭的侧门处。这里背街,相对僻静。铃铛小心翼翼地从木头怀里接过襁褓,感受着她轻得像一片羽毛的重量。她把自己的脸在婴儿冰凉的额头上贴了一下,低声道:“小丫头,对不起啊…但愿佛祖给你指条好路,遇到好心人。”然後,她万分轻柔地将襁褓放在侧门边干燥洁净的石阶上,又细心地将襁褓的边缘掖了掖,遮住那对醒目的异瞳,只露出小小的鼻尖和嘴巴。
做完这一切,她拉着木头,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开,只留下那个细微呼吸着的生命,独自在青石与晨风筑成的天地间等待命运之神的垂怜。
晨钟第三响,悠长肃穆。
天光寺的漆红大门缓缓洞开,今日并非大节,寺中香客尚稀,唯闻诵经声袅袅。现任天衢城城主是朝廷敕封的振东伯于茂,虽非古稀之年,但鬓角已染秋霜,脸上留下了戍边守土的沧桑痕迹。今日他身着常服,神态却依旧沉静威严。他一手牵着六岁的嫡孙女于徵,在几位家将的跟随下,登上寺前台阶。
于徵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小丫头挽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淡粉色的绸衫,本应无忧无虑。她紧紧拉着祖父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大眼睛里却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安静,那是自幼父母早逝後沉淀下来的早慧与寂寥。他们今日前来,是为在外的于家子弟及故去亲眷祈福,更添几分对逝者的追思。
祖孙二人绕过照壁,走向大雄宝殿。刚走到侧殿与回廊转角处,眼尖的于徵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侧门石阶角落:“爷爷,那里…有个小篮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略显凌乱的襁褓卷儿。
城主府侍卫立刻上前查看,谨慎地掀开襁褓一角,随即退开一步,面露讶色:“大人,是…是个弃婴!活着呢!”
何人如此狠心,竟将这初生骨肉弃之古刹?
于茂皱眉,威严的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和不忍。他快步上前,于徵也挣脱了他的手,小跑着跟了过去,探着小脑袋。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被衆人惊动,小嘴瘪了瘪,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于徵正好奇地俯身,看清了婴儿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婴儿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儿——于徵清晰地看到了一只犹如清透溪水的淡蓝眼眸,和一只如同秋日泥土般温暖深沉的褐色眼眸。这奇异的差别并未让小姑娘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像是装着两个不同的梦,清澈又深邃。
于徵完全被吸引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也是窗子一边挂着蓝色纱帘,一边挂着褐色布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微颤的长睫毛。
“爷爷,”于徵忽然直起身,仰着小脸看向于茂,那乌黑的眸子里泛起一圈薄薄的水光,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说得异常认真,“她…她也没有爹娘了,对吗?就…就像徵儿一样。”
于茂心头蓦地一酸。
孙女幼年失怙,其痛楚他最深知晓。他看着孙女眼中那纯粹至极的悲悯与感同身受的孤寂,再看看石阶上那小小的丶命运未卜的弃婴。
于徵又低下头,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襁褓边缘,像在安抚一个脆弱的梦境。她声音更轻了些,却透着一股执拗:“徵儿有爷爷疼。她…要是没人要,多可怜呀。爷爷,我们…带她回家好不好?”
天生异瞳,实属旷古未有,于茂一时有些犹豫。
于徵的小手微微蜷起,有些紧张地抓住了祖父的衣摆,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交易”理由,她补充道:“我会把我的东西分给她吃……把我的小摇床让给她睡……”她补充着,
初升的太阳光芒斜斜地射入寺门,恰好落在那婴儿微微睁开的异色双瞳上。那双眸子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奇异却又纯净的光芒。于茂看着孙女充满渴盼的眼睛,再看看晨光中这弱小而奇异的小生命——那双异瞳,仿佛隔绝尘嚣的隔世山水,竟让老人在这心潮翻涌之际,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乱世之中弃婴常见,寻常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这并非一个轻松的抉择。然而,孙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与悲伤,像一根柔软却坚韧的弦,深深拨动了他心中那处关于家丶关于亲情的柔软角落。
“那成吧,带回去让府里老妈子养着。”良久,于茂终于沉声开口,这个决定仿佛重逾千斤,却也落得稳稳当当。
他似乎想说什麽,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随即,他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孙女的头顶,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婴儿柔软的襁褓外。
“爷爷还有何顾虑麽?”
朝阳初升,落在祖孙俩身上的金辉如同佛光。
于茂肚子里没有几两墨,站在晨曦里犹似苦恼:“咱给她取个啥名儿呢!”
于徵笑着看那在初阳下微微闪耀的奇异眼眸,目光里全是喜爱之意,仿佛看到了某种命运的隐喻。她像是在对婴儿说,又像是在对祖父解释:“她如同暮色中被遗落的灯火……便叫她‘阿暮’。暮色虽沉,亦蕴有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