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回去之後,周叙已经没再躺着了,陈昭一开门就听见厨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他眼睛闪烁了下,换鞋,进门,关上门一气呵成,当他进去之後那声音还在持续,且一刻不停。陈昭本来想着不去管,自己回房间,或者去收拾,现在直接走。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了厨房,还没看见周叙的人影儿,只有一盏较暗的灯亮着。他进去後才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他,撑着桌子,头低着,一刻不擡。
“你在这做什麽?”陈昭问出来,周叙似乎是蓦然般回头,他的眼圈有些红,微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比较明显了。他身子没转过来,陈昭主动上前两步走到他的面前,这时候周叙才堪堪转身,陈昭一下子意识到不对,低头的时候,看到了周叙手上的伤疤,手腕上的,几道不明显的疤痕,现在却因为裂开渗出了血。陈昭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猛的拉起他的手腕,动作很轻。“疼吗?”
当然,这个问题他们两个心中都有答案,这一道裂口,怎麽可能不疼。陈昭平静的心一下子泛起波澜,他怎麽也没想到明明坚强的外壳下,却是一副脆弱的内驱。周叙听完摇了摇头,幅度很小。这伤疤是大概十几年前的了,当时割的太深,现在还留有伤疤,今天一用力,不小心就给扯裂了。
陈昭原本打算拉着周叙去上药,却正好看见他旁边的案板上有很多切好的菜,沉默半晌开口:“切菜干什麽……”周叙斟酌片刻回答:“……准备早餐。”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低下去,陈昭几乎没见过他这样,一看就是没撒过慌。陈昭叹口气:“算了,先上药吧……你这伤,怎麽这麽不小心……”他转身,迅速拿好消毒的药,走到厨房给他上药,周叙没动,陈昭也没非让他去房间或者客厅,在这儿上药就在这儿吧。
陈昭小心翼翼给他涂药,然後是包扎。他自己心里也有点儿好奇,这伤是怎麽来的,之前他总穿长袖,或者戴手套,还真麽看到过这伤。而且这伤一看就不是刚弄的,只能说明他是因为伤得太重了,留了疤痕。整个过程周叙一句话都没说,就跟感受不到痛一样,陈昭要是自个儿伤成这样再消毒,估计得一蹦三尺高。
“行了,以後注意一下。”他消完毒,擡起头差点撞上周叙的头,他俩其实差不多高,但是这时候陈昭弯着腰,倒显得是周叙比陈昭高了。
周叙听完後依旧一言不发,睫毛微微垂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就像此时的月光,点缀了整个星空。陈昭站直身子,这时候周叙转过去,收拾好切完的菜,可能因为做的是沙拉,所以也没必要炒。他装的时候还瞥了一眼,发现陈昭就在旁边看着他。他又转过去了,陈昭没问他做着菜干什麽,这人……也不知道有什麽毛病啊,大半夜干这事儿还给自己弄伤了。
周叙收拾完後无视陈昭回了房间,陈昭偷偷瞄了眼装了沙拉的餐盒,上面还贴了个便签,这月黑风高的也看不清有什麽内容,他也就没深究上面到底是什麽,也许是周叙为了提醒自己的,也可能是他给别人的,总之既然周叙没有主动说,他也不必多言。
周叙这麽闷,陈昭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交叉低着头沉思,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回来晚了?不对啊?自己回来晚周叙这麽大反应?还是说,周叙有什麽别的事儿。
陈昭还是耐不住性子主动敲了敲周叙的房门,一开门就对上周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陈昭记得刚开始见到周叙的时候,周叙就是这个样子。周叙让陈昭进来,短短两个字却让陈昭有点儿久违感,真是奇了。
“你生气了?”陈昭询问他,顺便跟着他坐到了床上,等待回应的过程中,他随意一瞥,周叙的桌上,那张照片摆放的位置似乎变了,桌子上也多了些不知道什麽名字的药片,依旧整齐排列着,这是周叙的作风。
“没有。”周叙双手交叠,站起来,跟不想和陈昭一起坐一样。他离得不远,陈昭在床上也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房间里很静,落针可闻。
“那……是不是我今天,回来太晚?还是别的?”陈昭柔声询问,他几乎把所有耐心都给了他,就为了他能给个好的答复,起码得告诉他为什麽。
“有点。”周叙深吸一口气,终于是说了出来,他也不想冷暴力陈昭……但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也不知道周叙有没有资格能说出口,更何况他还听到了陈昭手机里另一个人的声音,与陈昭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我……不好意思,今天确实有事儿耽误了。下次……”陈昭话说到一半突然收住了,喉咙有些干涩,下次?他们还能有下次吗?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现在的关系似乎不能用“室友”亦或者“朋友”来说清楚了,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大概可以这样形容。
况且陈昭这话说的异常敷衍,没有说是什麽事情,还有“下次”,他们貌似没有下次。
暴雨拍打着窗户,陈昭突然站了起来,然後是沉默,那句未完的“下次”悬在两人之间,像一根将断未断的弦,紧绷着,却又怎麽也断不了。
周叙的背脊绷得笔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新包扎的纱布,他盯着陈昭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谢邢留下的,陈昭随着他的目光才注意到,心凉了半截。他的目光在灯光下刺眼得像是在审判着什麽。“你的事,不用和我报备。”他的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冰川,“我们什麽关系?”
这话直刺心骨,陈昭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想起自己确实刚从别人床上下来。酒精丶体温丶还有谢邢的喘息,那些混沌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周叙,你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周叙转身拉开抽屉,取出那盒被撕去一角的相框,指节发白,“你和我,连朋友都算不上。”玻璃相框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未婚妻空缺的位置像一道溃烂的伤。逐渐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明明他们现在什麽都不是,周叙却又对他这麽在意。
陈昭的怒火被这话“轰”地烧了起来。他一把抢过相框砸在地上,玻璃碎片炸开的瞬间,周叙的瞳孔骤缩。“那你呢?”陈昭指着满地碎片,“留着前未婚妻的照片,半夜切菜弄伤自己,周叙,到底是谁拎不清?”他一字一句砸在周叙心上。
空气凝固了。周叙呼吸忽然加重了些,还带着一丝颤抖。他突然抓起陈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着一层棉质布料,陈昭感受到掌下剧烈的心跳,和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这是救生艇事故留下的,他之前隐约听说过这件事,但真正触摸到这道伤疤时,陈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道疤,是替你挡钢缆时留下的。”周叙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陈昭,你他妈能不能看看我?”
雷声轰然炸响。陈昭触电般抽回手,目光躲闪,却在後退时撞翻了床头柜。药瓶滚落在地,白色药片撒了一地,标签上“帕罗西汀”四个字刺进眼底,抗抑郁药物,他太熟悉了。之前的时候,每天,陈昭都靠这个度日。
“你吃这个?”陈昭的声音发颤,甚至顾不上回想周叙说的什麽。
周叙沉默地蹲下去捡药片,发梢垂下来遮住眼睛。陈昭突然想起快到北极的夜晚,周叙在值班室捂着胃部看雷达图的模样,想起他总在深夜检修设备,想起他说“航海的人得信点什麽”时望向星空的侧颜。
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出一个从未示人的周叙,孤独而破碎,像一艘永远靠不了岸的船,最後消失在迷雾里。
“明天有暴风,我要跟船出紧急任务。”周叙突然开口,把药瓶塞回抽屉,“钥匙你留着,想来随时来。”这话说得倒好,他心里想着,闹这麽一出,陈昭大抵是以後都不会来了。
陈昭的胸口像被冰碴子堵住了。这次的任务是救援失联的船只,西风带正在形成气旋,所有船员都在避让航线,只有周叙主动请缨,像个傻子一样固执。他猛地拽住周叙的手腕,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你疯了?那种天气——”
“这是我的工作。”他的话还没说完,周叙甩开他,冷冷地说,他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陈昭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他早就准备走了。
走的时候,包带刮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渍在航海日志上慢慢洇开,逐渐模糊了“威德尔海”的坐标,那是他父亲沉船的地方。
门关上的瞬间,陈昭再也承受不住,晃晃悠悠坐在床沿上,低下脑袋,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指关节渗出的血珠和相框碎片混在一起,像是一片废墟。
周叙走後,天都快亮了,以往这个时间,陈昭应当能听见周叙出门的声响,因为他回去晨跑,亦或者去买早餐,做饭什麽的,可如今却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陈昭一个人瘫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他们好像都生了气,发了火,说起话来也不顾後果,也没想过能不能收的回来。
可是陈昭也不想这麽说话,他本来想好好说的,可话一说出口就变了味,怎麽也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了。话出口却让人两败俱伤,陈昭又怎麽可能舍得放手呢,周叙也许一样不舍得,他们都没有好好说,就像是很多年前。
陈昭不愿意和父亲说话,他总是不能理解,父亲为什麽训斥他,不过到头来,他也受到了惩罚,妻离子散,陈昭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能在父亲每一次训斥时多沟通,不对,也许从一开始就应该多沟通,而不是争吵。他忽然觉得好像很多事都是因为不沟通导致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前男友,亦或者是现在和周叙。
很多时候,陈昭会退让,或者漠视一切,过了这麽多年似乎都是这样,他不是不去处理事情,他只是不想,一旦自己说出口,一旦自己说错了话又应该怎麽办,就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导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好沟通,所以後面基本都会不告而别,好聚好散。
陈昭想了这麽多才想明白,明明这麽简单的道理,却困扰了他这麽多年。想通了,今天这样的争吵似乎也不会发生。
他猛的站起身,想要去跟周叙好好谈谈,他想,他们确实需要好好谈谈。陈昭也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追上周叙,那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努力去追,因为这一次他不想放手。
陈昭迅速带上手机出了门,边跑边打电话,显得有点儿狼狈,大早上的雾遮挡了视线,陈昭依旧紧赶慢赶,周叙总算是接了电话,陈昭这会儿正好跑到了家早餐店旁边,周叙一般都会在这儿买早餐。
刚接听,他就听到早餐店里传来一句清晰的“喂。”,陈昭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