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孟简之自然不负希望,亲军都尉府在他在任时扩张至万人,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苍黄翻复,亲军都尉府却永远立在皇都,仿佛不败的日月辉光。直到後来,他接触了大周律,才渐渐不再只盯着亲军都尉府。
孟简之用那半凉的茶壶给霍风满了一杯茶,低眸便见他身上溃烂腐败的创伤,已经是多少妙药灵丹都挽回不了。
霍风垂首拂去茶盏,蹙着眉。“我时日无多,你这些时日若无圣命,便日夜来我这里,我交代东西于你。除了之前交给你的暗线,亲军都尉府如今收编亲军五千人,暗线一千馀人,在新朝当立之时人数已然不可小觑,且都乃精锐……
孟简之颔首坐在一旁,提笔记着霍风说的精要,虽然这些,他上一世已然了如指掌,可他仍得让霍风安心。
末了,霍风拧眉紧盯着他,“你记住,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做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最重要的是,莫要把自己当做人,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不过是个陛下手中的刀,当得无欲无求,少情寡恩,君恩难测,一时翻覆,不是你和你亲人能承受的。”孟简之知道,霍风说这些话,亦是好心。
孟简之的笔轻轻顿了一下,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上辈子霍风也同他说过这句话,他已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麽心情,如今,他只是无甚情绪地听着。
直到漏夜时分,他才从亲军都尉府出来,他赁了个院子,在皇城不远处,只是,待到霍风逝世之後,他大抵还是得住在亲军都尉府。
六娘从顾大娘住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月已至中天,月光盈盈撒在她肃白清秀的脸面上,不装点的时候,又是另一番鲜妍样子。
一旁的侍女笑盈盈欲接过她手中的漆盘:“郡主长得可真好看,郡主将漆盘放在这里,让奴婢来端吧。”
“本公主往日怎麽没发现你的嘴这麽甜啊!怎麽你家公主就不好看?!讨打!”长平伸手轻轻掐着一边侍女的脸道。
那侍女躲过去,低身道,“都好看,只是公主素来不在意形象,男装居多,不给奴婢夸奖的机会。”
“公主殿下这是在哪里受了气,拿人家出气?”六娘道。
“我不拿她出气,拿你出气!你怎麽今日不陪我去宫中呢?让我一个人应对皇祖母的催婚。”
长平过来捏六娘的脸,六娘和长平的个性投契,住在一起没多久,就相从甚欢,肆无忌惮开些玩笑。
长平觑着她手中的碗,“这些煮粥的活交给她们就行,何须你自己再亲自动手。”
“日前及笄,阿娘她生病未出席,她心中记挂着汝宁的事情和阿爹,我得去看看她。”
往日里,顾大娘生病的时候,都是六娘亲自熬粥,六娘在阿娘面前,不可能拿这样的架子。
为表养育郡主之恩情,皇帝亦给顾大娘封了诰命,但她此时不得不同六娘一同住在宫中,宫中规矩繁多,顾大娘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场合都不会去出席,生怕给六娘惹了麻烦,六娘知道她很不适应。
如今,她是郡主了。六娘望着繁复的檐廊,雕梁画栋的後宫,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起初,她们跪在帐外唤她郡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後来,她们给她说来龙去卖,给她看那她日日带着的手钏。
她知道了她阿娘是谁,不得不说,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她是开心的。
六娘自幼飘零在外,曾经以为她的日子就在那方寸之间。虽然她也试想过靠着她自己,去做女医,走进这皇城做女官,可哪里敢想从天而降一个这样不敢妄想的身份。
她活了十五年,却不知道她自己是谁,而要由旁人来告诉她是谁,这从天而降的恩典,砸的她和阿娘都有些茫然。
而这茫然之後,却隐隐有些对这恩典的忌惮,她隐隐觉得这从天而降的恩典背後,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用她的血缘和身份牵扯着她的所有的行动。
她不再是六娘,而是肖臣毅和宋献宁的女儿,是整个大周尊贵无比的郡主。以後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千千万万地人瞧着。
那些叩拜在她脚下,高呼郡主千岁的人中,有欣慰的,有看戏的,有恼恨的,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对她産生的所有情绪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没见过面的阿爹阿娘。
而且,六娘虽然年幼单纯,但她并不迟钝,这些时日,她看得出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自然不像是身在汝宁为生计愁苦,为银钱奔波。
他们不受这些苦,但他们在用那种更隐蔽,更劳神,也更残忍的方式,经营着眼前盘根错杂的富贵荣华。
她就像突然闯入这张网的外来者,说不好早就成了谁的眼中钉,而她甚至还没能看清这张网上是否有等待着她的猎手。
六娘拧着手中的帕子,看着上面绣的百合花有些出神,她似有若无地感慨了一声。
长平在一旁说,“别担心了,你的养父很快就会被接进京了,皇祖母已经给他了一座小宅子,供他们平时居住,你得空了,也可以出宫去看他们的。”
长平打断了六娘的思绪,她望向长平,笑盈盈“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