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後忽然说,今年的中秋要在程园中赏桂花,衆人便又忙着将程园收拾妥当,一时并不能见半分颓败景气。
中秋家宴,本就只有皇室亲族列席,今年,因为献王和福王的儿子在宫中关着闭门思过,就只有太子和为数不多的公主,郡主县主列席,再就是些旁支的小辈,席上显得有些冷清,又逢秋日,叶子不停地往下坠,只有隐隐的桂花飘香。
戏台上纷纷咿咿呀呀热闹地唱着戏,越是热闹,就越显得席下面寂寥。
太後总想着当年献宁在这里的遭遇并没有什麽好情绪,可她老人家或许是上了年纪,就是喜欢回忆往事,哪怕是那些不那麽开心的往事。
她今日来这程园就是为了向衆人说,她还记挂着,还念着她的女儿。
衆人知太後的心事,便也没有过分的欢乐,席上献了礼物,皇太後去歇息後,便也纷纷退下了。
六娘在席中浅浅地饮了两杯酒,便起身在这园子中来回溜达。
她知道,这里是她阿娘去世的地方,她只想……一个人走一走。
这园子其实很大,可又很精致,梁栋上雕刻的都是当年最时兴的纹饰,有许多花木看起来都很有年月,她走在这其中,在想,她阿娘当然也会走过这些青砖,看过这些梁饰,也照看这里的花草,或许她也会想着等她出生後,带她一同来这看这秋季的桂花。
她走到桂花树下,矮下身子去捡那树边的桂花,将拾起来的桂花都兜在衣裙上,再拾进她身上带的锦囊中,她想着,过两日可将这些桂花晒了做桂花团子。
“郡主。”她忽然遇到了院中的一个老妪,老妪正在整理花草,见六娘行过来,上前见了个礼。
“嬷嬷你,是这园子里的人?”
“正是,老奴伺候着园子里的花草,已近二十年。”
近二十年,六娘一怔,那大概是她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
那老妪擡头,看了六娘一眼,眸中是淡淡的笑意,“公主还在的时候,也喜欢桂花,这园子中的桂花树还有好多是公主当年新种。”
说着那老妪蹲下身与六娘一同拾桂花。
六娘仍望住她,仿佛试图从她斑驳的皱纹中,寻出一点当时岁月的痕迹。
老妪拾了桂花,便一同放到六娘的锦囊中。
她像是知道六娘的心事,继续说,“公主最喜欢坐在这湖心亭中纳凉,时常会和将军一起坐在这里说话,我们只是站在旁边听便觉得开心,後来,公主腹中有了郡主和公子,就总是和将军一起坐在这湖边轻手做衣衫,公主当年做的衣衫,仍然留在这里。”
六娘听着她说,将手中的桂花尽数放到香囊中,颇有些激动地望住她。“衣衫?”
“那些衣衫仍在房中的柜里高放着,可惜郡主年岁大了,再也没有穿的机会了。”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郡主请跟老奴前来。”
六娘跟着那老妪一起走了许久,行到了一处小院子,四周都是竹林,再往里走便是一弯小小的水穿过竹林来,然後才能看到那间小竹屋。
“阿爹和阿娘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只要他们来园子的时候,都住在这里的,这里比较清净。那个时候的人,打仗打得疲了,都喜欢清净。”
六娘攥了攥手里的花灯,照应着这些竹子,竹子不是很高,秋季里都泛了黄,竹影斑驳却不显阴森,因为总有那顶头的小灯照着一池水,看起来反而温馨。
老妪推开了房子,“公主走後,那群人将这屋子弄得不成体统,还砍了不少屋外的竹子,後来老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里收拾成以前的样子。”
这屋子不大却很温馨,榻边堆着的是红喜的褥子,月洞架子床上垂着红色的金丝帷幔,那边一台小小的妆镜,连梳子和发簪都仍在那铜盒里放着。
老妪取出了柜子里放着的衣衫,是红色的小衣衫,女孩儿和男孩儿的都有,还有两双漂亮的虎头鞋,她将那小小的鞋子拿在掌心,还不足她手掌的一半,她嘴边扬了起来,心中却一温,险些落下泪来。
“当年郡主也是在这里走的,那畜生就在这屋子对她用刑……”
六娘的手颤了颤。
嬷嬷却仍在说,“他们就用那帕子贴在公主面上,公主是被他们闷死的,公主那样漂亮的一张脸,经不起他们来回折腾,不过两三次已然不成形状。老奴被他们扣着,就这麽在旁边看着……看着公主香消玉殒。”
六娘心中一落,她将手中的虎头鞋放在一旁,她知道,她阿娘是在这里死的,她知道她走的时候凄惨,形容必然狼狈不堪,可她想象不到那会是什麽样的惨像,她回身看向那老妪……
许久後,她擦了泪,拿了帕子给那嬷嬷,“嬷嬷莫要难过,因果报应不爽,他们会有报应的。”
那老妪看向六娘那张和宋献宁那麽相似的脸,她说,“大家都说郡主生的公主很像,可其实郡主似乎更像太後些。”
六娘帮她拭了泪,“嬷嬷是说脾性吗?我是倔一些的,相反,阿弟脾气比我温顺许多。”
“郡主一定吃了很多苦,才能在那样的世道中活过来,可惜小公子没能活下来。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公主生的是个小公子,老奴也不曾多说什麽,因为老奴知道,说出去的越多,郡主便越不安全,老奴宁愿郡主和公子好好在外面活着,所以便是陛下问老奴,老奴也不曾说过的。没料,陛下还是将郡主找了回来。”
“嬷嬷放心,皇祖母偏疼我,陛下关照我,我现在很好,以後……只会更好。他们欺负了阿娘,但是,不会再有人能欺负我。”
那老妪看着六娘,眼中盈了泪。两人握着手互相叙些话,到夜深了,不能再在这里久留,六娘方和老妪一同出来。
两个人从小园子後门出来,又是一片竹林,这竹林却不比前面的竹林时常有人照料,茂茂葱葱长了一大片,高耸如云,黑压压遮了去路。
“不该带郡主从这里过的,本想着这边离郡主住的地方近些,却忘了夜里的几盏灯坏了。”老妪怄气。
“不妨事,嬷嬷。”六娘说着。将手中的灯握得紧了紧。
六娘突然听到,“嘶嘶”的声音,她停了停步子,立耳细听,不一会儿又是“嘶嘶”的声音。
是,蛇。她心中一沉。
“嬷嬷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