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微微一叹,“你不知道,巧珍是家里遭了饥荒,迫于无奈才被父母卖了。我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苛责这个可怜的姑娘。饥荒是百姓之痛,亦是国家之痛。中国大地上有那麽多可怜的人,出于能力我不能全然相助,可生活在我面前的巧珍我是能看顾到的。”
莫霞章听着,眼中柔和起来,化作满满的欣赏。
其实文薰最开始也没有打算把这话说给谁听,因为她从不是想要得到谁的赞许才去这样做,一切不过由心。
“之前工作上的安排没有落定,我便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孟老师的准信,那麽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告知你,我教巧珍文化,是想着日後我们去了临安,我能找机会送她去学校上学。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能够帮到的人。这件事你会同意的对不对?”
“我当然会同意,”莫霞章接过她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他沉声道:“咱们推行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普及文化。这种【普及】涵盖的不仅是学生,还有工人,农民。若人民没有文化,何谈觉醒,何谈民主,何谈救国?文薰,我认为你送巧珍去读书,正是大义,并符合实际的做法!”
文薰不禁露出浅笑,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莫霞章和她一样是能以小见大,具有丰富的同情心与同理心的,“不仅仅是巧珍,咱们身边的人——哪怕是王妈,只要想学,咱们都可以教。文薰,你去了大学就知道,国内的许多老师每天晚上都会找机会,去各个工厂给工人们讲课。”
他显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不然如何能在火车上不经思考便对金同学伸出援手?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感悟:“咱们为人先生,自当以开国民之智为己任。唯有民主和科学才能救国,而救国之路,靠少部分人是行不通的,非得凝聚人民群衆的力量不可。而人民需要觉醒,就得掌握知识,拥有基本的智慧。如何让中国国民拥有这种智慧,非让国民读书,开智不可!”
文薰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得又有一句,“那你身边的兴万呢?我看他尚且年轻。”
莫霞章抿了抿唇,皱着眉透露出些许为难,“兴万家往上好几代都是咱们家的佃户,他寻常都只知道听老爷太太的话。”
话里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他愿意教,兴万也未必想学。
或许他之前还尝试过,可惜无疾而终。
这似乎又成了他讨厌家中封建专制的一桩缘由了。
其实,这不正是文薰想着到了临安再安排巧珍学习的原因吗?若老爷太太反对,他们这群小辈还能当面忤逆不成?
文薰沉吟片刻,安慰他道:“愿意主动去读书的人到底少之又少,我们尽己所能,争取便好。”
莫霞章轻轻点头,并不在这件事上做多困扰,反而说起了一个笑话:“所以有位叫董协礼的老先生便认为,经济条件不错且能开明教育的学者们更应该多生些孩子。一个老婆不够生,娶上三妻四妾,多生多育才叫妙哉。如此不仅繁育了後代,还能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乃是利国利民的一举两得。”
文薰才听完便忍不住“呸”了一声,“民国施行一夫一妻都多少年了,怎麽还有这种老古董?”
莫霞章兴奋地附和,“对吧?我也觉得他无耻。有机会见他,你一定要当面啐他。”
他这般主动,倒让文薰不确定了,“我怎麽感觉,你像是在挑拨离间?”
“非也非也,站在你面前的人可是位苦主。”莫霞章一本正经地抱怨,“说来惭愧,在认识你之前,他就好几次想给我塞小老婆呢。”
文薰柳眉倒竖,“老不修!”
莫霞章继续添柴加火,“还是仍旧留着辫子的老不修。”
“更古板。”
“谁说不是呢?”
“他为什麽不剃发?”
“南方少见,你要是有机会去北方住一遭就知道了,满大街的遗老遗少,那可是蔚为壮观。”
“可是胥载先生文中写的瓜皮帽,老鼠辫子?”
“对。”
“在先进的新时代还怀念着落後的过去,不为时代的繁荣伟大,而为一去不复返的特殊权益,这种人更可恨。”
“没错。”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好不和谐。
莫霞章担心文薰骂累了,起身给她沏了杯茶。
文薰喝了一口,又把话绕了回去,“但我认为,不愿意读书也不是他们的错。要怪,就怪阶级,就怪封建。”
虽然没头没脑,但莫霞章能听懂。
“刚才巧珍来找我,我知道她本意是为我好,可思及她这麽做的原因,又觉得可悲可叹。她虽然在我家里学了认字,可父母的本意却不是想要她长见识,只是为了更好地为我所用罢了。想来她也是听谁说过,一些人家里是不允许佣人有知识的,一旦发现佣人偷学,要麽打死,要麽发卖……”
莫霞章只是在脑中稍微构想那种场景,就不由得气愤起来,“这类文蠹不让佣人学习,根本原因在于自己害怕。他们害怕佣人们有了知识之後便想拥有自由,害怕他们团结起来去反抗压迫。”
文薰也表示认同:“我爱书本,也爱知识,可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可恨的事便是将知识私有化丶阶级化。封建制度便是利用如此之法,摧残了原本智慧的国民千百馀年。有些人高高在上惯了,便以为特权便是应该。可恨他们居然不明白,无论是谁站在何等的位置上,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而权力。”
“是啊,凭什麽你能享乐,别人生来就该吃苦?”
夫妻二人越说越来劲,不禁拉着又是好一番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