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章宣誓的庄严肃穆,如同昨日钟声的余韵,依旧在咸阳的街巷间低回。
然而,在刚刚被命名为“华夏文明议事院”的临时驻地——一座经过紧急修葺、仍散着新鲜桐油与湿木气息的前秦官署内,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紧张气氛,已如暗室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这里没有广场上的万众瞩目与阳光普照,只有高悬的素色灯笼投下略显苍白的光晕,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映在刚刚粉刷、还带着潮气的墙壁上。空气里混杂着新刷桐木的刺鼻气味、陈年竹简卷帙特有的阴郁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谋士与官僚的、谨慎而精明的气息。
巨大的厅堂内,依据萧何团队连日核算出的初步“权重”,设置了不同区域的座席。秦、楚、汉三方核心区域呈鼎足之势分布,各自麾下的文臣武将、以及依附的学者代表已然按照某种无形的尊卑次序就座,彼此间目光偶尔碰撞,如电光石火,又迅分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的衡量。
那些属于其他小势力、学派代表以及未来预留席位的区域,则显得稀疏落落,他们更像是这场巨头博弈的沉默旁观者与潜在的、待价而沽的变量,眼神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席位的斤两——算盘珠下的权力版图
会议伊始,主持议程的叔孙通,身着庄重的深色儒袍,尚未开口,那肃穆的气氛已然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何便已从汉系区域的座席中站起身,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堆放的竹简与缣帛几乎要将他清瘦的身形淹没。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并不存在的物件,仿佛要看清空气中无形的数字,声音平稳得如同最精密的刻漏滴水,却带着一种由无数数据堆砌起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依据宪章所定权重核算细则,”他展开一卷用朱砂标出重点的核心缣帛,那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如同蚁群,“人口、赋税、常备军额、辖地面积及战略价值、新增技术贡献……综合评定,反复核验。”他略微停顿,目光如同冷静的尺规,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紧张、或期待、或阴沉的脸,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烙印般刻入空气:
“初步核定,元老院总权重,暂定为百分。其中——”
他再次停顿,这次是为了让接下来的数字,获得它应有的重量:
“秦,占三十七分。”
“楚,占三十二分。”
“汉,占二十一分。”
“其余各方、学派及预留席位,共享十分。”
冰冷的数字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剖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权力格局赤裸裸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一群被惊扰的蜂巢。
项羽端坐在楚席位,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稳固,但他那浓密的眉毛却几不可查地蹙紧了一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桌面,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显然对楚的权重最终低于秦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膈应,但他强行按捺住了,只是鼻腔里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刘邦则恰恰相反,他那张惯常带着市井油滑的脸上,小眼睛瞬间迸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对汉能占到二十一分——这个远他私下最乐观预估的比例——感到心花怒放,但他立刻意识到失态,迅低下头,用力揉了揉鼻子,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了一副惯有的、略带憨厚和茫然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精光只是旁人的错觉。
“此乃初步核定,”萧何仿佛没有看到这些细微的反应,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声调补充道,“各方若有异议,可于三日内提交补充数据、物证,由三方共同派员组成的核算小组复核。逾期,或经复核无误,即按此权重行使表决权。”
这是宪章规则在现实中的第一次实际应用,冰冷而坚硬。反对?可以,但需要依据规则本身,拿出更硬、更无可辩驳的“贡献”数据。
项羽身后一名心腹谋士似乎心有不甘,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起身争辩,却被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范增,以隐藏在宽大袖袍中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制止。
范增那布满皱纹的眼皮甚至没有抬起,但他仿佛洞悉了一切。他清楚,在算账、厘定规则这方面,目前无人能出萧何之右,此刻纠缠于此,非但难以改变结果,反而会徒失风度,暴露己方在政务精细管理上的短板。
席位的分配,就在这看似枯燥、实则刀光剑影的数字博弈中,初步奠定了未来权力格局那冰冷而现实的基石。权力,第一次被如此赤裸地明码标价,摆上了必须遵守规则的台面。
接下来,是更为关键的“持国执政”(暂定名)的推举。这并非世袭的帝王,而是依据宪章、受元老院制约、负责日常政务协调的最高行政长官,任期三年,可连任一次。这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尽管受到约束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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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张良率先从汉系席位上起身,他今日手持的是一柄素白的羽扇,动作优雅地轻摇着,语气温和如春水,却带着洞察人心的穿透力,直指核心:“持国执政一职,关乎新政日常运转之顺畅。需德才兼备,更需精通政务,善于协调各方,平衡利害。
良以为,”他目光转向萧何,带着显而易见的推崇,“萧何先生自沛公起兵以来,总理后方,调度粮草,安抚百姓,此番更厘定权重,功绩能力,有目共睹,于政务一道,无人能出其右。乃持国执政上佳之选。”这是明确支持萧何,也符合汉系集团的根本利益。
“不然!”张良话音未落,楚席中的龙且立刻粗声反对,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沙场的悍野之气,虽不擅言辞,但态度鲜明如出鞘的刀,“天下是打下来的!是靠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持国执政若无赫赫威望,如何服众?如何震慑屑小?我看,此位非霸王莫属!”这是楚系军事力量最本能的反应,他们崇尚并信仰绝对的权威与力量,对繁琐的政务流程天然缺乏耐心。
项羽本人依旧端坐着,如山似岳,金色的甲胄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重瞳半开半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等待,在权衡,那平静的面容下,是无人能窥探的汹涌波涛。
此时,一位原秦朝背景、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御史大夫冯劫缓缓起身,他先向三方领及众人团团一揖,姿态从容,然后沉声道,声音带着老吏特有的沙哑与坚定:“老夫斗胆,以为持国执政,重‘依法’与‘公正’二字。霸王神武,天下皆知,然性情……或更适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于琐碎政务,恐非其长,亦非其愿。
萧何先生长于庶务,精于算计,然毕竟偏重一方,若掌持国执政,恐难令楚、汉之外各方全然心服。若能推举一位能然于三方具体利益之上,严格秉持宪章精神,处事至公无私之人,或更利于新政开局之稳固,彰显宪章之权威。”
这话看似公允,立于道德与规则的制高点,实则绵里藏针,将项、萧二人都隐隐排除在外,为第三方势力或中立派别争取空间。
会场内顿时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议论声“嗡”地一下炸开,支持项羽的楚系将领、支持萧何的汉系文臣、提议其他人的中立派系、以及各种附和、质疑、分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鼎沸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