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来求“情蛊”的痴情女子,最终被反噬得形销骨立;有来卖自己“良心”的落魄书生,换得一场富贵后却夜夜惊悸狂;还有那沉默的夜叉,只为寻一枚能安抚亡妻魂魄的定魂珠……
我冷眼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在鬼市阴湿的空气里,慢慢长大。
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夜,鬼市散去,万籁俱寂。
店里只剩下我和养父。
他难得地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坐在那里,就着那盏皮壳灯笼昏暗的光,仔细地擦拭着一块素白的玉牌,眼神有些悠远。
桌上,放着一碗他给我做的长寿面,热气微微蒸腾。
“弃梦,过来。”他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店里很静,能听到外面阴沟里滴滴答答的水声。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他笑了笑,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那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我的头。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生辰之夜莫名的情绪涌动,我下意识地,也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搭在了他那只常年摩挲各种物件、指节分明的手背上。
指尖触碰的刹那,冰冷的洪流裹挟着猩红的画面,撞入我的脑海——一片狼藉,断壁残垣。
破败的院落浸在粘稠的暗红里,年轻的养父正跪在那里,衣袍下摆浸透了污血,紧紧贴着地面。
他的头散乱,额角有擦伤,嘴角渗着血丝,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惊惶与绝望。
他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冰冷染血的石板,出沉闷的“咚咚”声。
“……明渊……停手吧……求求你……看看清婉……看看孩子……”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音,反复乞求着。
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我那对只在模糊梦境中出现过的亲生父母!
父亲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笼罩着一层不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狂暴气息。
他俊朗的面容扭曲,双眼赤红,里面没有理智,只有疯狂的毁灭欲。
他手中握着一柄闪烁着危险符文光芒的长剑,剑尖正滴着血。
他对养父的哀求充耳不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亟待碾碎的蝼蚁。
母亲倒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倚着一截断裂的石柱,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痕。
她美丽的眼睛盈满了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泪水不断滑落。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不出声音,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跪地哀求的养父,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苦,有哀求,或许……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怨恨?
画面的最后,是养父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哀求我的父亲,而是转向我的母亲,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清婉……信我……至少……孩子……”
然后,他踉跄着扑向旁边——在那里,一个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儿正无声地躺在血泊与碎石之间,额间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而我的父亲,那柄滴血的长剑,正带着毁灭的气息,似乎无意识地、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将要扫过那个脆弱的婴儿……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洪流退去,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冰冷。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是因为那血腥的场景,更是因为那画面里传递出的、养父卑微乞求却仿佛于事无补,以及亲生父亲那显而易见的“压迫”和“疯狂”姿态。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指腹粗糙,却极其轻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养父看着我,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那份惯有的、疏离的温柔,他轻声问,语气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怎么了,孩子?”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火焰烫伤。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画面里过于庞大的信息,像山洪一样冲垮了我十八年来认知的堤坝。
血泊,跪地,哀求,还有……那两张与我镜中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本该早已湮灭在记忆尘埃里的脸。
他问我怎么了,那语气,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鬼市深夜角落里凝结的露水,像他柜台深处那枚千年寒玉,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我张了张嘴,却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说我看见你跪在我亲生父母面前,像个罪人?说他们没死?说我这十八年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没……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带着明显的鼻音,“可能是……太累了。”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那碗已经有些坨了的长寿面往我面前推了推:“吃了吧,生辰总要吃碗面。”
那晚,我躺在阁楼的床上,睁着眼直到鬼市再次开张的梆子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