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生而为人,谁想就这麽轻易折了性命?小唐就是个例子。
如果他真下如此狠心舍弃所有病患,就会有更多的小唐看清人世凉薄,开始担心自己被抛弃丶隐瞒病情,然後无知无觉地将疫病带给更多人。
如此恶性循环,直到良山的每一处都漫上鲜血。
应天棋恨小唐吗?
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丶隐瞒病情以至于害了那麽多人同染重病,应天棋想自己应该是恨的。
可他偏偏恨不起来。
甚至一闭上眼睛,应天棋就能听到小唐被拖行时字字泣血的哭喊。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只是想活而已。
谁不想活呢?
……谁又该死呢?
应天棋真的不知道什麽是对丶什麽又是错了。
于是彻夜难眠。
虽说那日事发时,应瑀以布巾掩着口鼻,多少算是做了点防护,可是他那时离病患太近,小唐的病又到了传染性极强的後期,过去两日,终归还是发起热来。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健康无虞的人越来越少。
可哪怕到了这一步,哪怕目里一片绝望,太医院也还没有放弃,只一味加紧研制能延缓病情发作的方子。
可是病势太快,未知的药方总需要一步一步慢慢试着来,太医院几乎是在与时间赛跑,几个资历较深的太医丶包括何朗生,几个人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三个时辰,人人面上都是疲色,却是谁都不敢懈怠。
校场边的那片营帐几乎变成了一片活人坟地,帐篷里都是病倒的人,杂役们每日都在往外擡死尸,焚烧尸体的黑烟飘在山林间,几乎没有断过。
而随着疫病蔓延,行宫人手短缺,许多宫人杂役都倒下了,日常事务都排不开班来,应天棋身边的宫人都被他调去了别处帮忙。
而在听闻应瑀病倒後,应天棋便泡在了应瑀寝殿里,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凡事亲力亲为。
到了这一步,区区疫病,应天棋已经不在乎了。
山下还有朝苏人守着,他们被圈在这良山里,跑是跑不掉了,能做的只有在死前再与这疫症搏斗几日。
应瑀劝应天棋歇歇,让他回自己寝殿去别过了病气,他也不听。
“兄长那日为何要挡在我身前呢,若不是碰了那个小医士,兄长现在也还能好好的,不会……”应天棋坐在床边,有些说不下去了。
应瑀面色苍白如纸,闻言却是笑了:
“陛下是君,我是臣,臣子护着君主,是天经地义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你就别再玩笑了。”
应天棋知道应瑀这话是想逗他,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见他如此,应瑀也敛去了唇角笑意。
他肩膀稍微动了动,大概是想握一下应天棋的手,但又想到自己是个病患,为保万全,他还是没伸手,只叹了口气,道:
“就算没有这些名头,你是我弟弟。哥哥护着弟弟,总该是天经地义了。”
“……”
这话应天棋倒无法反驳。
虽然应瑀不是他的亲哥哥,他自己也没有亲哥哥,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挺陌生,但这话听着就是难受得很。
“咳……阿弈……”
沉默片刻,应瑀轻咳着,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散着发髻,眼也浑浊,浑身上下都是疲态。
他擡眸看着应天棋,再开口时,他压低了声音:
“阿弈,你听我说。良山出现疫症丶山下军队围困……桩桩件件并非巧合。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将你围困在此。这灾祸是冲你来的,或许是想要你的命,或许是想生擒逼迫你,总之不会是什麽好事。不若你趁事情还有转圜馀地,带几个得力之人,先跑再说。良山那麽大,总有朝苏人顾不上的角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能平安离开,不怕没有来日。”
“兄长。”应天棋皱皱眉。
应瑀说的道理,他自然懂。
但是:
“若我走了,良山这麽多人要怎麽办?”
“就算你留在这里,该死的人还是得死。你离开,至少你能活,你是陛下,是天下之主,只有你活着……”
“陛下和寻常人有什麽不一样,不都是人吗?”
“……你有此等仁心,自然是好。可是过于仁善,有时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舍弃一些人丶一些事,甚至舍弃感情,都是必要的,陛下要以大局为重,要以天下万民着想。”
应瑀的声音都哑了,一番话说下来,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应天棋垂下眼:
“这世上,也就你会和我说这种话了。”
顿了顿,他整理好心情,又道:
“兄长说的我都懂,但我也有自己的思量,兄长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