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脸似的,顺手捞起肩头上那块儿半旧的抹布,仔细擦拭着一条斑驳的长板凳,将它擦得锃亮,示意她们坐下。
能说不吗?尤明姜一行人再度面面相觑,只好硬着头皮乖乖坐下。
郭大路待客,最看重眼缘。
包括食客。
眼前这三个姑娘生得清爽,他看着心里便软软的。好比瞧见一枝初绽的玉兰,一轮清亮的满月,心里只剩下一片明净的欢喜。
当然,那个老头也不讨人厌。
所以,郭大路抻起面来,都比先前认真了不少。双手握住面团的两头儿,他猛地一扯,面团“唰”地变成了粗条儿。
郭大路手指灵巧,上下快速地动弹着,面条就在空中来回晃荡,双手往两边拽,每一下都拽得稳稳当当,面条也就跟着一点点变长,但始终是个完整的单股,一点儿没断开。
随後,他将面条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甩打几下,直到面条粗细均匀,根根分明。
末了,把面条下到锅里,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面条在里头欢快地上下扑腾,还泛着点儿淡淡的黄色。
不一会儿,郭大路就把面条捞进了几个粗陶大碗里,“菽麦粗面来嘞——”
“谢谢。”尤明姜挑起一筷子面条,还未入口,先有浓郁豆香扑鼻而来。
等她把面条送进嘴里,只觉得面条根根分明,爽滑劲道,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揉制後抻出来的,底料应该是大酱煮杂菜,齁咸,不过胜在给得实惠,满满一大碗,倒也能填饱肚子。
海红珠和海四爹倒不觉得齁咸。
耍杂技本就是个卖力的活儿。顶碗丶翻跟头丶抖空竹丶走绳……一套动作串下来,几乎连歇气的空当都没有。因此,他们吃的这碗面,盐巴一定得给够,面也得有韧劲儿。这样的面扒在嘴里,肚子才有底儿,耐得住饥。
想来这面摊主主要考虑的,也是那些流大汗的壮劳力。
铁萍姑勉强动了两筷子,一点也吃不下。
刚擡起头来,就瞧见不远处有个乞丐似的老妪,眼神直勾勾的,一直盯着她手里的那碗面。那老妪脸瘦而蜡黄,颧骨高高地突着,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
她佝偻着脊背,手拄着粗糙的木棍儿,衣裳黑皴皴的,补丁摞补丁,层层叠叠,线脚都松开了,挂在身上晃荡。
此刻,老妪嘴角微微张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显然是饿极了。
铁萍姑心里不好受,自己吃不下的,却是有些人活命的吃食,招呼道:“老人家,不嫌弃就过来吃碗面?”
尤明姜闻言,愣了愣,擡头打量了那个老妪一眼,没多说什麽,只是把多馀的几个桲椤叶饼子塞给了铁萍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铁萍姑窘迫极了,小声说道:“面的确很筋道的,怪我自个儿嘴淡。”
那老妪啥也没说,像是饿了好些天,猛地一下冲到她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把面条一个劲儿往嘴里扒,吃得急了,噎得直翻白眼,看这架势,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饱饭。
见老妪吃得欢实,尤明姜又让郭大路再端一碗面汤过来,原汤化原食。
郭大路便端着碗面汤过来,把一大碗面汤放在桌上,尤明姜推了推那只粗陶大碗,对老妪说道:“喝吧。”
老妪捧起一大碗面汤,不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紧接着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她瞥了一眼尤明姜,又立马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抱住面碗,往嘴里猛扒拉着剩下的面条,生怕这碗面下一秒会被人抢走似的。
尤明姜:“……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
见此情景,郭大路眼神闪烁,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有什麽要紧话想说。
尤明姜微微侧过脸,轻声说道:“小郭师傅,是有什麽话要说?”
“你们和这老妪是什麽关系?亲眷旧友?还是街坊四邻?”郭大路直接跟她打听。
“都不是。我们和她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对,就是萍水相逢。”
郭大路朗笑了两声,忍不住跟她多说了几句:“那你还真是仁义,不过……”
“不过?”尤明姜重复一遍。
郭大路压低了声音:“她呀,早先在最有排场的妓院里混,後来人老珠黄,就沦落到最下三滥的娼寮里了。如今人也废了,面黄肌瘦的,末了连饭都吃不上,成了个叫花子。”
“这怪不得她。”尤明姜语气凝重,“世道艰难,一旦落入烟花柳巷,任谁都是身不由己。”
“你知道她是谁麽?”郭大路来了兴致。
尤明姜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郭大路不咸不淡地说:“她就是那个传闻中水性杨花丶搅风搅雨的江湖祸水林仙儿。”
。
听完郭大路的话,尤明姜神色平和,眉心连一点儿褶子都没皱起来。
郭大路愣住了,少见听闻“林仙儿”三字还能如此平静的人,心下顿生趣味,不由扬声强调:“她可是林仙儿,你就没什麽想说的?”
“说什麽?”尤明姜淡淡道,“说她凭美貌勾搭大人物,搅弄风云,为满足野心不择手段,是个坏透了的女人?”
“这……”郭大路满脸迷茫,下意识地望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厌恶来,“你既然知道,怎麽还乐意把面给她吃?”
尤明姜轻轻摇头,“唉,她已经沦为最下等的娼妓,在窑子里熬了大半生,临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饿死街头,拍手称快麽……换作是你,你肯不肯给她一碗面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