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峰主不可遏地一颤,楚凤声的声音清脆如银铃:“我们巫祝若是不来,你们的中原第一当年没有死在我们百越手里,却死在自己人的诡计之下,岂不可惜?”
无为峰主先是茫然,又後知後觉恼火起来:“血口喷人,儒宗何曾想要过他的性命!”
思齐峰主脸色阴沉,眼中一片阴鸷。
慕容星雨恰到好处地一敲扇子,状似惊讶地大声嚷嚷,让全殿上下都听清:“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衆人的注意力不出意外地被一嗓子吸引过来,陆临渊垂眸不言,只是解开手上一圈一圈绑着的纱布,露出因膏药浸染而显出的深深浅浅的淤血,与肩胛骨与手臂上留下的伤痕。
伤痕愈合的痕迹不能作假,无为峰主讶然地看了一眼思齐峰主,然而对方却并未理会他的目光,反而死死盯着一旁的魏危。
思齐峰主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厌恶,却又夹杂着几分忌惮。
楚凤声皮笑肉不笑,按下桌子:“自然了,在你们儒宗看来,百越妖女的话不可信,陆临渊也不可信。”
“刚刚峰主问得大义凛然,不如一块借着这次衆人皆在的机会,以你们儒宗的百年清誉来作担保,是否有人私下对人用刑!”
慕容星雨在一旁一唱一和:“桐州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医,正巧与我同行。若由她作证,诸位应该没有什麽意见?”
——他早该杀了陆临渊!
思齐峰主心下一沉,垂下眼睛,心念电转,思索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不等他思考完毕,陆月沉与陆闻语就踏入殿内,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官员中有出身桐州的失手打翻茶盏,顾不得擦拭官袍,几乎是讶然出声:“她怎麽来了?”
“这人是谁?”
“悬壶济世的竹海医仙,她隐居桐州竹海许久,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不曾出门了。我记得她上一回出竹海,还是为了百越与兖州瘟疫的事情。”
“……”
陆闻语已是顾不得四周骚动,四处寻找着陆临渊的位置,视线猝然与首座之上的魏危相撞。
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感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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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前,桐州竹海深处的青瓦小筑里,陆月沉终于接到陆临渊所写的陈情信,得知自己的儿子死讯。
竹海多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地濯洗着竹林,带着雪藏般的冷,安静如夜。
陆月沉默然良久,终于起身,走到案前。
墨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陆月沉的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直至滴落的墨点洇开水墨若湿,她才恍然惊醒,眼眶滚下一滴泪。
陆闻语收到信时,正坐在一家客栈里,与小药童一起分食半个馒头。
窗外的雨声渐渐沥沥,客栈里却显得格外安静。木桌油光锃亮,桌上摆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陆闻语在纸上划去一个地名,这才拆开信,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迹,手中的馒头顿时掉在了地上。
陆长清是青城三杰之一的鹿山涯。
陆长清已馀二十多年前亡故,葬于兖州。
陆长清与百越楚竹还有一个孩子,他就是儒宗的掌门弟子陆临渊。
陆闻语向来冷静,此时此刻握着信纸的手也不免微微颤抖。
他未曾想到,他在泽陵漕船上偶遇的陆临渊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陆长清之子。
“回桐州。”陆闻语几乎是立马起身,手下不自觉攥紧了那张信纸,在而後忽然顿住,“不……”
他慌忙松开手,细细展开捋平信纸,重新一字一字读了一遍。
他下了决定:“我们直接去青城儒宗。”
药童疑惑:“什麽?”
陆闻语喃喃望向远处,青山仿佛与烟雾朦胧的竹海重叠:“家主大概已经出发了。”
当年,陆月沉被人尊称为医仙,陆长清在剑术上聪慧过人,他们母子都矜持骄傲,不肯低头。後来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几近决裂,陆长清带走自己的名册,从此消失在桐州。
直到漫长的时间消磨了那些因为年轻而过于尖锐的东西。
陆长清先让步,他寄到竹海的信上写,他已有了一位想要厮守一生丶白头偕老的爱人。
陆月沉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将那封信件收好,用芸香草熏过一遍,防止生虫,又怕湿气侵染,房间里常年备换生石灰,然而日升月异,一直等到信件上的字迹枯黄,她也不曾等到她的孩子回家。
日暮倚修竹,不得收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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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沉与陆临渊被请到了侧殿验伤。
侧殿的雕花木门吱呀合拢,陆月沉的药箱搁在桌子上,四周一片安静。
陆月沉看着望着垂首坐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她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等到眼珠混浊,鬓角苍老,自己的岁月如竹海簌簌的落叶凋零。
然而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她还能从陆临渊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