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渊有些僵硬,他垂着眼睛,避开陆月沉的目光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也大约知道陆月沉与陆长清发生的事情,但他从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感受到这样温柔的亲情,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陆临渊想,是因为陆长清死了,所以你才将对他的爱给我麽?
陆月沉精准地察觉到他的不安,并没有开口,只是先示意他伸出手。陆临渊的指节转瞬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肩头肌肉倏然绷紧。
陆临渊看着陆月沉有些有些枯瘦的手轻揉他僵硬的腕骨,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们会先去兖州。”
时隔这麽多年,她应该先去看一看自己儿子的坟墓。
陆月沉的手微微一顿:“孩子,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陆月沉不知道如何亲近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她过往的经验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何况她与陆临渊之前从未见面,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做些什麽。
她原本想着不要吓到陆临渊,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然而见到骨节反复被夹的痕迹,看到那些曾为试剑石丶年久的伤口,她动作不由得放得更轻,忍不住擡头问他:“疼吗?”
陆临渊沉默很久,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重的疲倦,那些被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说:“疼的。”
一滴温热的泪坠在他的指骨上,陆临渊怔怔擡头,陆月沉擡手抹去了泪。
**
陆月沉称自己年老体迈,之後未曾再出面。仁义殿内,陆闻语替她念出了诊断结论。
衆人哗然。
孔成玉看向无为峰主:“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无为峰主自己都犹豫了:“这……”
孔成玉拧眉上前,似是细细端详了陆临渊的伤口,语气亦是叹息亦是不解:“陆临渊声名在外,儒宗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我都曾得他倾力相助。”
陆临渊老神在在想,有吗?
孔成玉一顿,像是无法忍受什麽一样,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与陆临渊在儒宗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为人品行我素来知晓。”
“儒宗如此行事,实在有悖昔年孔圣道义。这般金玉人物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不公。”
“……”
孔成玉其实也在咬牙切齿地夸,陆临渊站在殿中,唇角微微抽动。
孔成玉扭头看向如今暂领儒宗事的无为峰主,冷冷:“我虽已入朝为仕,不再插手儒宗事务,但儒宗孔氏尤在,圣人像依旧日日受儒宗香火供奉。”
“昔年圣人曾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就算陆临渊真的有百越血统,这些年他所言所行,难道不能称作君子?”
见此情形,底下衆人不免动容。
“看来当年儒宗双壁之间不和的传闻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污蔑。”
“孔成玉敢现在为陆临渊作保,可见他们私下是莫逆之交!”
孔成玉的脸已经黑了。
偏偏这时候陆临渊还火上浇油,低笑开口:“莫逆之交啊。”
孔成玉:“……”
孔成玉挤着牙缝:“陆临渊,别蹬鼻子上脸。”
在旁人看来,孔成玉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自然还是她为友人愤慨丶“金石之交”的证据。
“原来你——”
旁边传来衣袖带翻茶盏的动静,瓷器碎裂的咔嚓声响在地上,孔成玉表情收敛,冷冷瞥去。
思齐峰主的袖子被茶水沾上一道深色的水痕,他撑着桌子站起。
直到现在,思齐峰主如何还不能明白,从慕容星雨开始,齐月沉丶薛长吉丶姜让尘……甚至于孔成玉,原来都是站在魏危与陆临渊那边的。
思齐峰主的手将自己的袖口攥出褶皱,发出指骨响动。但他不愧多年身为儒宗峰主,静了片刻,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开口:“孔先生,看在您曾在儒宗授课,看在孔氏的名声与儒宗一体的份上,能否带这些官员先行离开。之後我自然会陈情一切,给儒宗诸位一个解释。”
“……”
思齐峰主能感觉到孔成玉在打量他。
青城先前的人总说不知道孔成玉给开阳的老皇帝灌了什麽迷魂药,能让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擢升至此,然而思齐峰主却知道,孔成玉这幅圣贤皮囊下藏着多大的野心。
不择手段,不惧流言,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孔成玉与他一样。纵然是有些目的不同,他也敢笃定,这样的人不会拿自己已拥有的东西做赌注。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失去与得到,总是前者更加叫人谨慎。何况是孔成玉这样野心勃勃却拥有权势的人,反而对已经掌握的东西会无比吝啬。
只要孔成玉还是孔氏的人,只要孔氏还与儒宗荣辱与共,他总要投鼠忌器。
果然,不过片刻,他感到孔成玉移开了视线。她的眸子漆黑如夜,冷冷地扫过他的脸:“但愿峰主不要让我失望。”
思齐峰主露出一个笑意,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