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看着季桓,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好。”他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份盟书上大笔一挥。“此事我准了。明日,我便上奏天子,拜刘玄德为左将军,领广陵太守,即刻赴任。”
季桓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他赌赢了。
他再次长揖及地,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自内心的恭敬。
“司空大人深明大义,桓,代我家主公谢过。”
他缓缓地直起身,准备退下。
“先生,请留步。”曹操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季桓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曹操正走下主座,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他走到季桓的面前,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堂外那片被冬日阳光照耀得有些惨白的天空。
“先生之才,不在奉孝之下。”他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只是可惜……”
他缓缓地垂下眼,那双如同深海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桓。
“非我所有。”
第46章残火照归途
那一句“非我所有”,不声不响,却在季桓的心湖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曹操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许都上空深冬的铅云,蕴含着欣赏、惋惜,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决心。随后他便转身,将那个并不高大、却足以将整个大汉都笼罩于其下的背影留给了季桓。
离开司空府邸的路,比来时要漫长。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只是将廊柱与殿角的影子拉扯得愈清冷。季桓走在那条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甬道上,却觉得比官驿陋巷中的那条地道更加令人窒息。他知道,曹操准了。但曹操也为这份“恩准”,在他们之间埋下了一根更致命的引线。
归途,在次日清晨启程。没有欢送,也没有刁难。他们依旧在那队沉默如铁偶的玄甲士卒“护送”下,穿过许都森严的里坊,从东门而出。当马蹄重新踏上城外那片被寒霜冻得坚硬的土地时,王楷才像是终于能够呼吸一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先生,”他凑到季桓身边,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我们……就这么出来了?”
季桓勒了勒缰绳,让坐骑的度稍稍放缓。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显得愈巍峨的雄城,以及城楼上那面被风吹得有气无力的赤色龙旗。
“不,”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散,“我们只是从一座看得见的牢笼,走进了另一座看不见的牢笼。”
前路漫漫,寒风如同一柄钝了的刮骨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沿着来时那条更为偏僻的乡间小路,一路向东。连日的奔波与心神的剧烈消耗让季桓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多数时候只是伏在马背上,任由身下的坐骑带着他在这片萧瑟的土地上颠簸。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把锋利的冰碴。
行至第三日,天色愈阴沉,风中开始夹杂起细碎的冰粒。前方出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驿亭。驿亭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院墙也早已倾颓,只剩下半人高的断壁残垣,在旷野的风中,像一具被啃食得只剩下骨架的巨兽骸骨。
“先生,风雪大了,今夜便在此处暂歇一晚吧。”王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他看着季桓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生怕他就这么在马背上冻僵过去。
季桓点了点头。两人牵着马,走入那座破败的院落。王楷从行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火石与干柴,在唯一一处还算能遮蔽风雪的残破屋檐下,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木柴,出“噼啪”的轻响,终于为这片死寂的废墟带来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季桓靠在墙角,将那件厚实的裘袍裹得更紧了一些。他从怀中取出那把名为“决”的短剑,用一块干净的布,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着。冰冷的剑身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就在这时,驿亭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王楷瞬间站起,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望向院门的方向。季桓擦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那柄短剑缓缓地横置在了自己的膝上。
马蹄声在驿亭外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一行十数骑走入了破败的院落。为的一人,身着青色布衣,正是刘备。而在他身后,关羽与张飞如两尊门神般左右而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风雪的寒气,脸上是同样的疲惫与风霜。
显然,他们也是来此避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