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无己一怔。
“那儿不是荒岛。”秦不赦叹道,“那儿是个世外桃源,男耕女织,渔樵耕读,炊烟袅袅,老少咸乐。”
殊真人哑然,紧接着,他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麽。
“是的。”秦不赦温声道,偏过头,看着师父的清透的双眼,“你当年救过的那些人出海後,有一些找到了那里,在那边开荒垦田,繁衍生息,最终竟也形成了村落。”
“所以……”
“你已经不记得了,但他们子子孙孙都记住了纪望春的话,为你供奉香火,”秦不赦隐去了神情,“……你的寿香其实从未灭去。”
殊无己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寿长而不记事,罕有地産生了时间踩在脊背上,越过头顶飞驰而去的感觉。
“你在我背上渐渐地有了呼吸。”秦不赦微微擡起头,“我知道,是那些寿香又为你借了几息命——但那远远不够,我给了你致命的一剑,纪望春下的毒也不曾彻底解去,你还是在不断吐血,疼痛,意识模糊,甚至无法认出我是谁,只是在那里小声地胡言乱语……”
“我有一瞬间在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痛了。”
“昭儿——”
“我没事。都过去了。”
秦不赦偏过头,与他贴了贴面,目色柔和:“走到当年海阴侯驻军之处时,你的反应已经很小了,身体也冷得紧,我把你放了下来,眼前是千岩万仞,滚滚海水,无处可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麽蠢样子,但你好像很怕我抱着你跳进海里,让我给你念石头上的壁刻。”
“壁刻?”
“海阴侯和他的残部流落至此时刻的一些遗言。”秦不赦沉思道,“词不达意,胡言乱语,大多看不明白在说什麽,但你让我念,我就念了。越念——越觉得不对劲。”
“现在想来却是一目了然。上面刻的不是那个时代的语言。”秦不赦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①”
“——昆仑仙山并没有奇门遁甲,也没有仙丹神泉,有的是连同四海的归墟——归墟连通天下之流,莫论时空,一端在昆仑仙山之间,另一端——”
殊无己眉头一跳:“在越江。”
“是。越江。”秦不赦微微一笑,“你就是在越江醒来的,对麽?”
越江鸿雁滩,宋耀山广场。
无己道人浑身湿淋淋地醒来,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一般。
“你将我放入了归墟?”忆及往昔,他只觉豁然开朗,“只是为何我的伤能不治而愈?”
“并非不治而愈。”秦不赦轻声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上,有那麽多愿意为你点燃命香的人。”
殊无己愕然。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叫海尽天劫的游戏。
——他曾不止一次思索过秦昭为什麽要如此纤入微毫地还原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根头发,或许是某种思念的图腾,又或许是诱秦汨入瓮的把戏,但……
“可是我并没有救他们。”他哑声说。
“这就是我和老君的分歧之处。”秦不赦缓缓道,“我从不认为寿香的运作原理是以命借命,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借助人们的思念和愿望,积少成多,来挽留被怀念的生命。这也就是为什麽伟人多能成仙的缘故。”
殊无己无言地闭上双眼,剔透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想要很多人爱你,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秦不赦笑了笑,这话有点肉麻,但他背上的是他的师父,他对师父一向赤诚为怀,没什麽不能说的,“我一个人能付出的感情还是太少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殊无己默不作声地靠在那双不复单薄的肩膀上,恍惚间,江水潮淋淋的湿气让他感到了些许类似发烧的症状,玉色的双颊微微泛着粉色。
“这麽多年,很难熬吗?”
他忽然软声问。
这麽体己共情的话不像是殊掌门最终说出来的。
秦不赦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道,“或许还好。”
“向您希望的一样,敬畏天地,体恤生灵,再加上一条思念师父。”他说,“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做些事,至于难不难,不好说,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所以师父真的不用勉强自己和我……”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做夫妻。这是两个人的事,我知道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
“哪方面的?”殊无己茫然。
秦不赦忽然停下了脚步,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我会永远背着我的师父。”他说,“但我更想抱着我的妻子。”
殊无己眉头微收,仍然不解。
秦昭无奈地拽住了他的小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揽住他的腰,猛地打横抱了起来,银色的长发猝不及防地泄下去,在空中涟漪般转了几个圈圈。
殊无己双目微瞠,看着昭帝陛下熟悉的眉眼蓦地在眼前放大,失重的眩晕感尚未消失,一个裹挟了千年风雨的吻就这麽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还想吻我的妻子。”秦昭低哑着声音道,嘴唇後面的是牙齿,然後是舌头,这不是普通的触碰,而是一场浪潮般的侵蚀。
“您觉得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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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列子·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