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赎此宿命
乾元宫那场无声的惊雷过後,苏宸以监国太子之尊,彻底掌控了朝局。
皇帝的病势因急怒攻心,骤然沉重,彻底陷入昏迷,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形同废人。朝野上下心知肚明,龙椅易主,只在旦夕。
接下来的日子,东宫如同帝国的心脏,以最高效丶最冷酷的节奏搏动着。
清算如同犁庭扫xue,席卷朝堂。依附苏玦丶苏烈的大小官员,按其罪责轻重,或罢官夺职,抄家流放;或下狱论罪,等待秋决;更有罪大恶极者,如刑部尚书丶部分涉事边将及平西王府核心党羽,被迅速定罪,押赴刑场,菜市口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苏宸的铁腕手段,令所有心怀异志者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对忠良的拔擢与平反也在同步进行。杨钊成功脱困并稳住北境局势的捷报传来,苏宸当即明发诏谕,擢升杨钊为北境大都督,总揽北境军务,全权负责对狄人丶西戎的防御与反击。诏书中更盛赞其临危不惧丶忠勇无双,彻底洗刷了落雁坡被构陷的污名。
王贲老将军虽重伤昏迷,依旧被加封为太尉,荣衔至极。其忠心耿耿的旧部被火速提拔,分赴各地,尤其是西陲三镇,全面接管了平西王府留下的权力真空。苏宸亲书“国之柱石”金匾,命人快马送至王贲府邸。
而林砚父族的平反,则在苏宸的授意和林砚提供的部分线索下,由福安亲自督办,大理寺重审当年震动朝野的“盐引贪墨案”。大量被苏玦一党掩盖丶扭曲的证据被翻出,案情逐渐明朗。
最终,大理寺卿亲自呈上奏本,认定原青州府通判林谦系遭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苏宸朱笔御批:“林谦忠勤,含冤莫白,追复原职,谥号‘忠毅’,其族赦免,复良籍。”
当福安将盖着鲜红玉玺的赦免文书和追赠谥号的邸报副本送到林砚面前时,林砚正在书房整理卷宗。他接过那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张,手指微微颤抖。
追赠谥号,复良籍……这迟来的正义,终究是来了。原主林砚那沉甸甸的执念,仿佛在这一刻,随着那朱红的印鉴,烟消云散。
“林大人,”福安对他的称呼悄然改变,语气带着少有的温和,“殿下吩咐,您父族亲眷,已由地方官妥善安置,田産发还,生计无忧。您可安心了。”
林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对着福安深深一揖:“有劳福总管,谢殿下天恩。”他擡头,目光清澈,“此身已属殿下,族亲安好,便是万幸。林砚,别无他求。”
福安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心中暗叹。此子心性,确非常人。他点点头,不再多言,悄然退下。
林砚摩挲着邸报上“忠毅”二字,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对于穿越者林岩而言,这更像是对这具身体原主的一个交代。
他真正在意的,是眼前堆叠如山的奏章,是关于北境战後重建丶流民安置丶军械改良的条陈,是苏宸案头那份关于改革盐税丶整顿吏治的初步构想。帝国的巨轮刚刚拨正航向,前方暗礁密布,百废待兴。
几日後,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
久未露面的太傅周文渊,这位德高望重的清流领袖丶太子之师,拄着鸠杖,缓缓步入东宫书房。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睿智而锐利,只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深沉的忧虑。
他刚从江南讲学归来,一路所见,土地兼并丶流民隐现丶吏治疲敝之象已露端倪,又闻京中剧变,忧心如焚。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周文渊欲行大礼。
“太傅快快请起!”苏宸罕见地离座相迎,亲手扶住了周文渊。对于这位真正教导他帝王之道丶心怀天下的老师,苏宸始终保持着敬重。“太傅一路辛苦。赐座,上参茶。”
周文渊谢恩落座,目光扫过肃立在一旁的林砚,眼神复杂。对于这个从罪奴一跃成为太子心腹丶甚至搅动朝堂风云的年轻人,他听闻太多,褒贬不一。
他欣赏其才华与在落雁坡一案中展现的智勇,却也因其出身和与太子过于亲密的关系,而深怀礼法之忧。
“殿下,”周文渊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带着老臣的恳切与沉重,“老臣此番南归,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豪强兼并日烈,失地流民渐增,地方官吏或与豪强勾结,或疲沓敷衍,长此以往,恐生民变!北境虽暂稳,然元气大伤,军费糜耗甚巨,国库空虚之声日盛。值此新旧交替之际,殿下当以社稷为重,励精图治,整饬积弊,安抚黎元啊!”
苏宸肃然颔首:“太傅所言,字字珠玑,切中时弊。此亦孤日夜忧心之事。”他示意林砚将案头几份条陈取来,“太傅请看,此乃孤与丶臣属,议定的几项急务。”
周文渊接过,仔细翻阅。条陈涉及:精简北境军屯,裁汰老弱,将部分无主荒地分予流民及有功将士耕种,实行军屯民垦结合;在受灾及流民集中区域,由官府牵头,试行“以工代赈”,疏浚河道,修筑道路;严令户部丶都察院彻查各地赋税账目,尤其是盐税丶漕粮;责令工部及神机营,总结经验,在北境及京畿要隘,逐步推广丶改良新式火器的制造与布防……
条理清晰,措施务实,直指要害。尤其那“以工代赈”和“军垦民屯”之策,颇具新意,非深谙民生经济者不能提出。
周文渊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擡头看向侍立一旁的林砚:“殿下,此等良策,不知出自哪位贤臣之手?”
苏宸的目光也转向林砚,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此间诸策,多赖林砚参详。”
周文渊心中一震!果然是他!他看向林砚的目光更加复杂,审视中带着深深的探究。曾经的一个书童,纵有奇遇,又如何能通晓此等治国安邦丶经济军务之策?这已远超“智谋”范畴!
林砚感受到周文渊锐利的目光,坦然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傅谬赞。学生不过拾人牙慧,结合史书所载前朝得失,及对民间疾苦的些许见闻,妄加揣测,斗胆进言。具体施行细则,还需殿下与诸位大人丶太傅这般经世大才斟酌定夺。”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功劳”推给史书和前贤,也点明自己只是“见闻”和“揣测”。
这番不卑不亢丶进退有度的回答,让周文渊眼中的审视稍缓。他抚须沉吟片刻,对苏宸道:“殿下,林大人之才,老臣叹服。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亦在名分纲常。殿下即将正位大宝,当慎思明辨,亲贤臣,远……呃,”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那个词,“方为社稷之福。”
这委婉的劝谏,指向性已然明显。苏宸眸光微沉,脸上却不动声色:“太傅金玉良言,孤铭记于心。林砚之功,孤自有分寸。其才堪用,于国有利,孤岂能因出身微末而弃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选。”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文渊见苏宸态度坚决,知道再劝无益,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君臣二人又就具体政务商讨良久,周文渊以其丰富的经验和老辣的眼光,提出了不少中肯的补充意见。
林砚则在一旁安静记录,偶尔在苏宸询问时,才以精炼的语言补充细节,展现出的务实与高效,让周文渊心中的疑虑虽未消,却也减了几分。
送走忧心忡忡却又满怀期待的太傅,书房内恢复了安静。雨丝敲打着窗棂,沙沙作响。
苏宸拿起那份关于林砚父族平反的邸报副本,递给林砚:“你的心愿,孤替你完成了。”他顿了顿,看着林砚平静接过,并无太多激动之色,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阿砚,你助孤肃清朝堂,平反冤狱,献计安邦,所求为何?仅此‘别无他求’四字?”
林砚握着邸报,迎上苏宸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装,直达心底。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殿下,此身既已立于殿下阶前,所求者,唯愿以胸中所学,助殿下破沉疴,开新局,令海晏河清,百姓少受流离之苦。此乃林砚本心,亦是,赎此身宿命之途。”
他话语诚挚,将自己定位为“赎宿命”的辅佐者,巧妙地回避了个人野心的质疑,也暗示了某种难言之隐。
“宿命?”苏宸咀嚼着这个词,眸光幽深,未再追问。他转身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力量。
“快了。待父皇龙驭宾天,孤登基改元。这积弊重重的江山,是该好好梳理一番了。阿砚,你的‘胸中所学’,孤,拭目以待。”
林砚垂首:“必不负殿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