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赵宴时承认沈濯灵不是个叫人讨厌的人,赵宴时对他的种种冷漠基于来自本能的防备。
至于防备什么,很显然,沈濯灵知道他不知道的,他面对赵宴时总有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就像是他非常确信赵宴时会按照他的设想做事,而他不在乎早晚,只是在等。
正如眼下。
他从容走在赵宴时一侧,这像是他期盼来的一次和平相处,但邀约人却不急着说话。
裴府或者说裴家庄占地面积足有两座山头那样阔,一路花红柳绿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看见萧瑟模样,这个地方像山水画中被描摹好的场景,一点一滴都雕刻而成一般的不错丝毫。
很快有人碎步赶来,躬身在二人身侧道:“沈爷,少爷差小人带人过来撑伞,日头大了,爷怕晒着两位爷。”
沈濯灵不为难他,停下半步说:“你回去告诉裴爷,我和他说好的,不想有人打扰。”
来人忙道:“沈爷放心,来撑伞的是哑奴,听不见也不会说。”
这是沈濯灵一早知道的,但仍然温和拒绝:“我已说过了,他若不悦我替你讨公道。”
他这话说出口不敢再说下去,伺候的立时顿住脚,拱手送别,这才退下去回话。
前面是初来裴府时碰上的那个湖,不过是另一端,这里四处开阔,无处藏人,是安心说些话的好地方。
沈濯灵请他坐在一侧凉亭里,很快不知从哪里来人送了茶点上来,又匆匆退下。
“裴老板好大手笔。”赵宴时端起面前的茶淡淡说道,“皇帝眼前未必有如此舒心之地。”
沈濯灵丝毫没在意他随口提起“皇帝”的话,笑道:“有话虽俗但是正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裴家人这种能靠钱手眼通天的地步,自然比身居高位的更自在。”
这世上人多拜高踩低,笑贫不笑娼,士农工商四民中被瞧不起看不上的只是小商小贩,到裴家如今生意遍布四海,无惧北赵士人,像裴真这种自出生起已被天下顶尖丝绸包裹的裴家人,更是信奉这样的道理。
裴真一向抱持这样的态度:没有利益的事他不做,只要天子和他没有生意上的往来,皇帝对他而言和街上行人无异。
但这样的人,应当眼高于顶,却把沈濯灵放在眼里,容不得赵宴时轻视他。
面对沈濯灵,赵宴时总有种心余力绌的胆怯,这些话只是赵宴时自己心里想过,他不会叫任何人知道,哪怕只是对着一株草一棵树,他也不会把这样的念头说出口。
面对如此深不可测的人,真诚是最快回旋进自己脏腑里的刀尖,赵宴时切身体会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而他愿意抛开这些接近沈濯灵的原因有许多,其中最莫名的一条是相信沈濯灵对他没有恶意。
依附虚无缥缈的念头去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恶意简直可笑至极。
赵宴时不得不在心里冷笑一声嘲讽自己。
但无论事实如何,赵宴时想要……从沈濯灵身上知道点什么。
他说:“你好像一早猜到我会答应和你走走。”
比如他一早和裴真说好会跟赵宴时单独聊聊天。
“这不难猜。”沈濯灵笑,“我想你应该到了想要和我说说话的时候。”
赵宴时抬眼:“怎么?沈老板会卜算周易之术?”
这样刺耳的话沈濯灵却不生气,照旧是平和样子。
“我不懂这些。”他像是当真了,认真回了一句,又笑道:“只是对如王爷一般的年轻人有所了解。”
赵宴时不习惯也不喜欢他这幅“过来人”的嘴脸说话,更何况即使知道在沈濯灵面前他确实算得上年轻,但这张脸实在具有欺骗性,赵宴时下意识就把他当做同龄人。
沈濯灵当然看出了对方的不悦,他解释:“你不要误会,小王爷,我没有要将你与他人比较的意思,我所说的年轻人不过是也曾二十岁的裴真。”
甚至可以说他是看着裴真长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二十五岁的裴真和三十四岁的沈濯灵听起来差得不远,但十一岁的裴真遇到的是二十岁的沈濯灵。
在一个十一岁已远走他乡带着商队学做生意的年纪,遇上的二十岁的大哥哥像是裴真人生中指路的明灯,裴真身体中有一部分灵魂是跟着沈濯灵长成的。
“请王爷无论如何不要带着我抱有恶意的想法来听我说的话。”沈濯灵这样说着,可以想见之后的话不会是对方想要听见的。
果然,他接着说:“当一只鸟儿遇见比自己凶猛百倍的兽,会拼全力展开翅膀,人把这种行为叫做‘虚张声势’。”
水杯里的茶在晃动,赵宴时做好了准备,但仍然为沈濯灵不经心一样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惊心。
“但我想这样的故事也不过是人胡乱编来的。”沈濯灵笑道,“我久在四处奔走,见过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当它们害怕,可不会只张开翅膀以期能吓走野兽……”
他伸手,碰到赵宴时手中握得极紧的茶杯。
“完全张开翅膀,也正把最脆弱的部分袒露给敌人,而大部分鸟会拼命扇动翅膀,毕竟再凶猛的野兽也飞不起来,”
“鸟面对凶猛百倍的野兽也不会忘了生来就有的本能,智者弃短取长,天生翅羽御敌难道叫它自剪?”
茶杯没有在两只手里僵持,赵宴时很快松手,沈濯灵难得诧异微微挑眉慢慢把杯子收到自己手里,替他添了一盏新茶。
“你见过专门捕鸟的丝网吗?”赵宴时淡淡问道。
正缓缓注入的水柱几不可见抖了一下,沈濯灵放下茶壶。
头上正掠过一排雀鸟,在树梢间发出扑棱棱的声音,赵宴时偏头看去。
“若着急抓住它,就在网前布上诱饵,再谨慎的鸟也有被吸引的可能,当它展开天生而来的翅,扑进网里的结果就是万劫不复,这时候翅膀扇动越快,丝线会缠绕越紧,甚至勒入皮肉中。”赵宴时收回目光。
他看沈濯灵:“智者弃短取长,也能断尾自保,空中有丝网,地上有走兽,沈老板以为它该如何?”
沈濯灵眼神微闪,手里的茶杯烫手,袅袅水汽蒸腾,他垂下眼睛,收起的笑又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