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目的地是基地东南角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材料研究分部。
几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围成一个“口”字形,中间是一片压实的土地,算是院子。几间更大的丶像是车间厂房的建筑矗立在平房後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
而在这些建筑的外围,靠近戈壁滩的方向,则扎着一片灰绿色的帆布帐篷,在风中微微鼓荡。
一个穿着军装丶约莫四十多岁丶脸庞黝黑精瘦的男人快步迎了上来,身後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工装或军装的年轻人。
“是沈阳来的陆向真同志……哦不,铸剑者同志吧?”男人伸出手,笑容朴实,带着西北口音,“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我是材料分部的临时负责人,也是基地後勤处的,叫赵大柱,大家都叫我老赵。”
“赵处长,您好。”陆向真与他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厚实的老茧,“以後就是并肩作战的同志了,叫我老陆或者向真都行。”
“那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铸剑者就是您的代号。”老赵很坚持,随即指了指身後的红砖房和那片帐篷,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实在对不住啊。基地建设任务太重,到处都在抢工期。咱们材料分部这排平房,是实验室和办公室,刚勉强能投入使用。这住宿……”
他指了指那片帐篷,“只能先委屈大家夥儿住一阵子帐篷了。新的宿舍楼正在打地基,最快……也得明年开春才能住进去。”
小刘和小张看着那片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的帐篷,脸上都露出了点苦色。陆向真却神色如常,眼前这点困难根本不算什麽。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赵处长费心了。”她平静地说,“设备呢?我们带来的核心设备和资料需要尽快安置调试。”
“都安排好了!”老赵连忙点头,“专门腾出了一间大实验室,恒温恒湿间也在加紧调试。你们先安顿一下,吃点东西,我马上带你们过去。”
所谓的安顿,极其简单。
几个人被分配到相邻的两顶帐篷里。帐篷不大,里面是泥土地面,中间挖了一道浅浅的排水沟。两边用木板和砖头垫高,铺上粗糙的草垫子,就算是床了。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帆布的腥气。个人物品几乎没有地方放,只能堆在床脚。
小张看着自己那床铺在草垫子上的薄被褥,又摸了摸冰凉的木板,小声嘀咕:“这晚上……不得冻成冰棍啊?”
“少废话,”小刘年纪稍大,瞪了他一眼,“陆主任都没说啥,轮得到你叫苦?赶紧收拾,别耽误正事。”
陆向真把自己的藤箱塞到床板下,只拿出笔记本丶钢笔和一个陈旧的搪瓷缸。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家,目光落在帐篷一角挂着的丶用旧报纸糊住缝隙的小窗户上。报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条件比她预想的还要差一点,但没关系。她真正的战场在实验室里。
简单啃了两个冷硬的杂粮窝头,喝了点热水,陆向真就催促着老赵带他们去实验室。
材料分部的核心实验室是由一个高大的旧机库改造的,空间很大,但空旷得有些瘆人。水泥地面冰冷坚硬,高高的屋顶下,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几台笨重的丶漆皮剥落的老式机床和一台巨大的空气锤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最显眼的是实验室中央,那台刚刚安装到位丶被保护罩半遮半掩的真空自耗电弧炉——这是熔炼锆合金的关键设备,也是他们从沈阳千里迢迢运来的核心家当之一。
旁边,一台同样崭新的西德産精密轧管机还在进行最後的线路调试,几个穿着工装的技术员围着它忙碌。
空气里弥漫着焊锡丶机油和新设备特有的金属气味。
冷,深入骨髓的冷,这空旷高大的厂房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
“条件有限,保温还在弄。”老赵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电力供应也紧张,大功率设备得错峰使用。不过,设备基本都到位了,沈阳运来的精密仪器都安置在那边隔出来的恒温间里。”
他指了指实验室一侧用砖墙和玻璃隔出来的几个小间。
陆向真点点头,顾不上寒冷,立刻走向那台真空自耗电弧炉。
她仔细检查着设备的安装情况,接口丶阀门丶真空泵组丶冷却水循环系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锆金属活性极高,熔炼必须在高真空环境下进行,任何微小的泄漏或操作失误,都可能导致整炉金属氧化报废,甚至引发事故。
“真空度测试做过了吗?”她问负责设备安装的一个老师傅。
“做过了,陆工。”老师傅很认真,“按规程抽了三次,极限真空度能达到10^-3帕,保压性能也达标。就是这冷却水……”他指了指通向炉体的粗大铜管,“基地深井打上来的水,碱性大,硬度高,长期用恐怕对炉体和坩埚有腐蚀,得想办法处理。”
陆向真蹙了蹙眉。
水处理,这又是一个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锆合金的熔炼和後续加工,对水质的要求近乎苛刻。
“记录一下,列为优先解决项。”她对跟在身边的小刘说,又转向老师傅,“辛苦了。後续的电极压制丶烧结设备什麽时候能调试好?”
“电极油压机明天就能通电试车,烧结炉的温控系统还有点小问题,正在攻关,估计还得三五天。”老师傅回答。
陆向真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
熔炼前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海绵锆原料的预处理,如去氢丶破碎丶分级,合金添加元素的精确配比和制粉丶自耗电极的压制和真空烧结……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时间不等人。”她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响,“小刘,小张,你们俩协助设备组,尽快把所有熔炼前处理设备调试到位,制定详细的操作规程和安全手册。我去看看原料。”
存放原料的仓库就在实验室隔壁。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金属粉尘味混合着防锈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常见的钢铁材料,角落里,几个贴着醒目标签的铅皮箱子格外显眼。
打开箱子,里面是分装在厚塑料袋里的灰黑色海绵锆颗粒。陆向真戴上白棉手套,小心地抓起一把。颗粒大小不均,颜色深浅不一,手感有些涩。她拈动手指,细小的粉末簌簌落下。
“这批海绵锆,是从湖南新晃那边运来的第一批工业级産品。”老赵在一旁介绍,“纯度标称是99。7%,但具体杂质含量,尤其是氢丶氧丶氮这些气体杂质的控制水平……基地化验室那边刚建立,数据还没完全出来。”
陆向真眉头锁得更紧。海绵锆是锆合金的源头。其纯度丶粒度分布丶特别是气体杂质含量,直接决定了最终合金管的性能和成败。99。7%的工业级?这离核级锆材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她想起那几小段苏联样品管光滑致密丶银亮如镜的表面,再看看手中这粗糙暗淡的海绵锆颗粒,心头沉甸甸的。
“杂质是魔鬼。”她低声说,像是在告诫自己,也像是在提醒身边的人,“尤其是氧和氮。它们会像钉子一样扎在锆的晶格里,让材料变脆,让管子在水里泡久了就千疮百孔。我们必须把它们揪出来,赶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向真和她的铸剑小组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头扎进了这场与时间丶与未知丶与恶劣环境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