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一层细密的帘,终于停了。
先是变薄,再是收线,最后只在屋檐下垂落一粒一粒的冷。下邳城的瓦脊冒出白气,像人打完一场硬仗后吐出的长吁。
街巷里的水顺着石缝慢慢退去,露出被豆糠“吃死”又渐渐放软的石面,脚印一个个浮出来,深浅不一,仿佛记载了每个人昨夜经历的“快”与“慢”。
鼓台的帘被人掀起又搭好。
郭嘉立在鼓钉边,袖口束得极紧,指腹轻轻点了三下,像在确认城的脉还稳。他没有说“胜”,也没有说“终”,他说:“先收章。”两个字不响,却把台下所有紧绷的肩同一时间放下一寸。
荀彧把铃横在掌心,铃不响,心响。他把“断声”的薄纸重新贴牢:一声止,两声退,三声合。
旧令仍是旧令,今日只添一行很小的字——“越线者,记名;立功者,登簿”。法先立,术藏之。人看见的是清楚的规矩,看不见的是规矩里面留给人心的路。
许褚领了第一道令,带人把城河两侧的梁木从卡口里取下,按编号抬回;典韦把盾车再拖回女墙下,擦干楯面,楯背的皮带收紧一格。
夏侯惇站在墙阴里,照例练了两遍“怕”的表情,练到第三遍才笑,自己把笑按平;曹仁沿外环走了一圈,把他那条“腰带”又确认了一次,不急不慢,像把一张大网从四角收拢后在中央打一结。
城里,最先响起来的是木片与木片碰撞的声:民夫合力搬起被水泡软的门板,搭成临时的铺路;工匠敲开错位的窗棂,把卡死的闩卸下重安;挑水的汉子把井绳放长一寸,再看一眼井沿,指背抠过昨夜留下的水锈,灰与糠已经被雨冲淡,他便把手在裤腿上擦干。
酒肆老板娘把“清道”两字重新压在盐袋上,封口扎紧,她抬头看天,觉得今天天是白的,于是第一句念的是“谢天”,第二句才念到“谢军师”。
——
“开城务。”
荀彧下令的时候,铃仍不响。
吏员沿街而下,白榜撤尽,换上青榜。青榜第一件,安民;第二件,复市;第三件,止戈。青榜上字不多,句子短,笔画干净。读榜的小吏在坊口放下喇叭,抬头吸一口气,对着不识字的老人念给他们听,念到“歇市三日后重开,税减半”,台下老人就点头,背篓里的空罐子咯啦咯啦响。念到“军法不入民宅,无索无扰”,几个蹲在门槛上的汉子嘴角松了一寸。
念到“十年军饷代养死士之家”,门内忽然传来一声压得很轻的啜泣——那是张遥的妻。
郭嘉从巷口经过,脚步没停。他只侧了一下目光,像替某个名字点了一个头。他在心里默了一句:欠你的,我记着。他不进门,也不去敲门。他知道“盛宴”开始之前,先得把欠人心的这碗清水亲手端上。
程昱来报仓籍。昨夜“水箭”过处,人心易散,仓里最容易乱。
他把三处仓的锁一把把交到郭嘉手里,又把钥匙按原样摆回木盘。郭嘉逐一看了一遍,问:“帐?”——“已清。”——“米?”——“未动。”
程昱笑:“人都忙着看水,看弩,看路。没空看米。”郭嘉也笑:“好。等会儿让他们一起看。”他要把“看不见的序”变成“看得见的粮”。看粮,是百姓的“盛宴”。
——
午前,雨彻底收住了边。
太阳被薄云挡了一层,光不烈,城却亮。
鼓台下,第一锅粥起了泡。不是军粥,是城粥。粥棚搭在市口,神臂弩的架子卸下来当横梁,楯板当桌,铠甲铺反当锅垫。锅里不放肉,放米、放绿豆、放盐,盐是昨夜从酒肆老板娘那里借来的半袋。
她自己站在棚下,看着蒸汽绕梁,头一缕一缕往后贴。有人问她:“你不回去歇一歇?”她摇头:“我看着香。”
郭嘉在粥棚远处停了一下,袖口里轻轻咳了一声。
身边的荀彧偏眼看他,他摆手。荀彧便不再问,只把铃又横在掌心:“午后,赏与法,一起开。”郭嘉“嗯”了一声。赏,是面;法,是里。面里都要有人味,才叫“盛宴”。
“赏”的场子不设在府中,设在城隍庙前的空地。原来供桌搬出两步,桌上不摆香,摆的是簿册与符牌。曹操亲临,坐,不高不低,侧边留出两席:左席荀彧,右席程昱。郭嘉站在后侧,不言,像一把按住整张桌面的钉。
典韦先上,许褚随后,夏侯惇、曹仁再后。又从士伍里筛出十七人,立在队前,不整齐,也不齐步。他们的肩膀有窄有宽,手背有厚有薄,眼神里有光有暗。
曹操把符牌一块块递过去,轻轻从每个人掌心按一下:“辛苦了。”两个字。没有长话。只有把手按在掌心那一下,是实的。
按完符,程昱把“军功簿”合上,荀彧把“城功簿”摊开,念了三个名字:修桥的匠、背水的老婆婆、守井的少年。他们不上殿,就站在粥棚边。
荀彧道:“城中有功,记名。税减半,三月。”人群里一阵窸窣,像风从稻田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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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法”的场子开的时候,铃仍不响。
军法吏朗声宣读三条:不许扰民、不许私取、不许趁乱行凶。然后只罚了两个。一个是磨刀过了线,一个是抢先喝第二碗粥。罚不重,罚在脸上。面子在众人前被轻轻擦了一下,擦得干净。这是“法”的面,留的是“法”的里。人群里没有嘘,只有点头。
郭嘉看着,心里松了一线。他知道,今日的“盛宴”,骨头是这个。
——
午后,俘虏押到城中空场。雨止,泥浅,脚印不再“咯”的一声拔不起来。
吕布被缚,高顺立楯不屈,张辽垂目。
陈宫走在他们最后,衣襟湿,眼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