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马厩里。”
楚鸾回身影消失后,他也不强撑,慢慢倒在臂弯里。
就这么稍一转侧,他肩颈处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定睛一看,里衣不知何时挑起了一缕浮丝,竟把皮肤蹭红了一小片。
更要命的是,当年青玉环留下的环痕,竟被磨破了。又是一阵难以启齿的刺痛。
这也是熔影的后遗症之一。
肉身被活活碾碎之后,就变得极其脆弱。平时有影子包裹着,不会受伤,他每次修行炼影术时,也十分小心,必会躲在寝殿里,留出一缕心神照应。
刚才情急之下,没顾上其他,这会儿他看见身上擦伤,不免烦躁郁闷。
呆病也会传染么?
他从什么时候起,也沾上单烽那样无畏而莽撞的习气了?
他一心烦,影子也跟着到处乱窜,晃到窗上,箭也似的疾射出去,不知扫翻了东西,外头一片兵荒马乱。
阊阖扬声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无妨。吩咐下去,避开寝殿,不许任何人靠近。”谢泓衣隔了片刻,又道,“单烽呢?”
阊阖一怔道:“刚刚就埋在马草堆里了,楚药师会去看顾,要提前挖出来么?”
谢泓衣一顿,方才冷冷道:“不用,随他去。”
单烽醒来时,天色已昏黑。
在谢泓衣颊边的一吻,似乎涤尽了他神魂中的创痛,如今小睡一觉,更是神采奕奕。
当然,他也预备好了睁眼时将要面临的险境,比如乱刀加身——
但他只听见了一串低沉的马嘶。
草料气息扑鼻而来,温柔乡变作了畜生窝,如何不令人恼火?
一张马嘴顶撞过来,努着牙齿,这蠢笨玩意儿,出扑扑的响鼻声,要把他掀翻过去。
单烽双目一睁,正要作,却觉自己竟横卧在马槽上,盖了一身的马草,受群马怒目而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是我挡了你们的道了?吃呗。”
他抓了一把马草,就近捅进了马嘴了,这才长腿一迈,翻身落在地上,把草屑拍干净了,心道这谁他大爷的干的缺德事?
楚鸾回以布帕擦拭着双手,笑吟吟从马厩中探出脸来。
“体修果然体格不凡,单兄身上骨头不疼了?”
单烽一皱眉,果见身上半赤着,被拍了数帖膏药,只是方才心神爽快,浑然不觉。
“不碍事,是你埋的我?”单烽道,“难不成这马草也是药?”
楚鸾回道:“是城主择的地方。”
“那无事了,”单烽一顿,又问,“他解气了?”
他也不等楚鸾回答话,唇角已微微一翘:“他竟没让我睡马肚子底下。”
楚鸾回迟疑道:“……是不周不让睡。”
他没来得及和单烽说上几句话。
不周正在马厩中极其痛苦地辗转,甚至到了以头撞地的地步,连带着整座马厩都震荡起来。
楚鸾回脸色一变,跌足道:“怎么又挣开了?我刚施的针。”
他目光扫到单烽身上,顿时振奋:“单兄,搭把手,压住他!”
不必他多说,单烽已翻身入马厩中,单膝压向不周背后。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瞬,那片后背实在触目惊心。
楚鸾回已经剪除了数枚铁环,可断茬都烂锈进了肉里,鼓凸成半透明的肉瘤,受银针催,内里的脓血如活蛇般游动着,令人一看便觉牙齿酸。
那是酷刑所残留的痕迹。
单烽自己就深受赤弩锁之苦,自然知道不周所受的是何等毒辣的折磨,面对这阴沉的哑巴,再无半点戏谑心思。
有了他的助力,楚鸾回终于得以单膝跪在不周身侧,钳开肉瘤,剪断铁环,从血肉里生生拔出残铁。
不周浑身剧颤,并不叫唤。
单烽这才意识到他也是个年轻人,只是被痛苦和毒恨摧残得面目全非,头上鬓角已生出了白,倒是身畔的马儿将前腿一屈,以温热的肚腹拱卫着他。
这也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不周,令他猛地弓起脊背,数道细小而扭曲的风柱拔地而起,逼得身周的马儿皆畏怖地后退。
单烽心道,睡在马厩里,却还怕马?
马儿退开了,不周喉咙里还在嗬嗬作响,拼尽力气,从垫草底下抓住一本薄册,攥住了,那冷汗滚滚的脸孔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铁环终于卸尽。
只是不周的脊骨早已变形,哪怕倒伏在地,依旧是一座扭曲的拱桥。
楚鸾回不愿再惊扰他,上完药后,二人自马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