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木匾背面的刻痕在玄阳指尖下微微烫,像一缕未熄的余烬。他不动声色地将符纸收拢,夹入袖中青玉笔鞘之间。拂尘轻摆,三滴露水早已渗入痕迹深处,那扭曲浮现的异质符号此刻已化作一道灰烟,在空中盘旋片刻后消散无形。
他转身离开晒谷场,脚步不疾不徐,穿过村落边缘的矮墙。几个孩童仍在泥地上划着歪斜的弧线,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音节。那声音起初听来像是嬉戏,可当玄阳走过时,耳畔忽然掠过一丝滞涩——那音节并非随意模仿,而是有节奏地重复着某种闭合的韵律,尾音拖长如诵经,却又带着生硬的断裂感,仿佛被强行压低的祷告。
他驻足片刻,未回头,也未出声。只是右手在袖中微动,一道极淡的符意自指缝滑出,随风融入空气,无声无息地缠绕上那些孩童的声音轨迹。片刻后,他眉心微震,收回神念。
不是自然生成的童谣。
是被人编排过的音律,借日常之口悄然传播。
玄阳继续前行,越过一片烧毁的屋基,踏上通往西南山岭的小径。沿途所见,人族聚居地看似安宁,但某些细节却透出异样。一名老妇跪在井边洗衣,手中搓动的布条上竟用炭灰勾勒出一朵莲花形状,她自己浑然不觉;另一户人家门楣上挂着辟邪桃木,却被换成了刻有螺旋纹路的石片,纹路走势与方才那幻符极为相似。
越靠近九黎旧部聚居地,这种痕迹越是密集。
他在一处废弃祭坛前停下。这本是人族联盟共立的天地祠,战后荒废,按理应无人打理。可坛前石阶上却整齐摆放着几枚兽骨,骨面涂满暗红颜料,排列成环形,中央插着一根短木,顶端系着金线织成的小旗,旗面绣着模糊的莲影。
玄阳俯身,拂尘尖端轻轻拨开其中一枚兽骨。泥土之下,赫然埋着一张残破符纸,材质非竹非麻,墨迹泛金,字形扭曲如藤蔓缠绕。他一眼认出——这不是人族文字,也不是洪荒古篆,而是西方教惯用的伪梵文,意为“归依真光”。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山坳。
那里燃着篝火,火光摇曳,映出数十人影围坐成圈。隐约传来吟唱声,低沉而整齐,节奏如同心跳,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地面轻微的震颤。那不是祭祀天地的古调,也不是战前鼓舞士气的战歌,而是一种全新的、从未听闻的祷词。
玄阳并指于额前,眉心银纹缓缓亮起,通天箓自背后透出微光,却不张扬。他不再以法力探查,而是将神念沉入众生情绪之流——那是他多年来行走人族各部所养成的习惯:不看言行,先察心绪。
刹那间,感知铺展。
人族整体尚稳,劳作、炊烟、孩童嬉闹,皆是寻常生活气息。唯独西南方向,九黎族群所在之地,情绪如浊水翻涌。原本粗犷忠诚的信念已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波动:一部分人陷入狂热,心中不断回响着“救世主降临”“唯有真光可渡苦海”的执念;另一部分则充满迷茫与压抑,似有所觉,却又无法挣脱,仿佛梦中挣扎却醒不过来。
更深处,还有第三股力量在潜行。
它不直接操控个体,而是借集体信仰的空隙,一点点重塑认知——让人忘记曾并肩作战的盟约,让人怀疑轩辕统领的正当性,让人相信苦难源于不信“真光”,而非战争本身。
玄阳睁开眼,眸中星河微动。
这不是简单的蛊惑。
是系统性的替换。要把一个族群千百年来对天地、祖先、共战之情的敬仰,彻底替换成对虚空中某个“至高存在”的盲从。
他取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蘸溪水,在纸上写下三个字:“信何所?”
笔画简单,却蕴含太极流转之意。此符不伤人,不破法,只问本心——你所信者,究竟为何?是你亲眼所见的土地,还是耳边灌入的声音?
符成瞬间,自动焚化,化作一道无形波纹,随风扩散而去。
数十里外,九黎祭坛中央。
一名老巫正高举骨杖,口中吟唱不止。他双目紧闭,脸上绘着金色图腾,神情虔诚而亢奋。突然,身体猛地一僵,骨杖“哐”地砸在地上。
他睁眼,瞳孔剧烈收缩。
眼前那团被众人膜拜的金色光晕骤然破裂,露出背后的夜空。耳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所拜者,可是生养你的土地?”
老巫浑身剧震,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他低头看向自己绘制的祭图——那朵象征“真光”的金莲,此刻竟在他眼中变得诡异而陌生。他想起幼年时父亲带他跪拜山神的情景,想起族人合力抵御外敌时的誓言,想起去年大战中倒下的兄弟……这些记忆从未消失,只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遮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