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头,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存,变得毒辣而吝啬,如同烧红的烙铁,高悬在赵家集灰败的天穹之上。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土腥,吸入口鼻,带着刮擦肺管的干涩。风,不知何时已彻底匿了踪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大地被烤得烫,灰白沙荒地蒸腾起扭曲的氤氲,远处的景物都在热浪中微微晃动。
荆棘壁垒之内,那片昨日还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的“翡翠”田地,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度失去光彩。
粟苗肥厚的叶片不再舒展,边缘无力地卷曲、耷拉下来,泛出一种病态的、缺乏水光的灰绿色。纵横交错的浅沟早已干涸见底,暴露出灰白干裂的沟床,如同大地皲裂的嘴唇。那片巨大的苜蓿浅湖,水面急剧下降,边缘露出大片糊满干涸苔藓和泥皮的湖岸,中心仅剩的一洼浑水,也在毒日的炙烤下迅缩小,散着令人心焦的腥气。
“蔫了…全蔫了…”李二姐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一株卷叶的粟苗,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这才一上午…叶子就烫手了!”
张寡妇浑浊的眼睛扫过田地,枯槁的脸上肌肉紧绷,刻着“张氏”的铁锄重重顿在干热的地面上,砸起一蓬呛人的尘土。“狗日的天!狗日的水闸!”她嘶哑地咒骂着,目光却死死盯向清水溪的方向,那里是唯一的希望,也是绝望的源头。
快嘴刘拖着锄头,精明的脸上第一次没了往日的活泛,只剩下焦灼的汗水:“不行了!真不行了!新出的苗芽都快烤成干草了!再没水…咱这半个月的心血…全得打水漂!”
窑洞一角,王嫂子甚至顾不得肋骨的剧痛,挣扎着爬到洞口,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土壁,浑浊的眼睛绝望地望着那片迅失水的田地。她面前的泥板上,“水”字的刻痕旁边,空空如也,只有一道道代表“日头毒”、“苗打蔫”的杂乱刻痕,如同绝望的抓挠。
柴房内,柳绣娘灵巧的双手也慢了下来。那“沙沙”的编织声不再急促,取而代之的是她枯槁喉咙里因闷热和焦虑出的、细微的干咳。门缝外透入的热浪带着死亡的气息,怀中未完工的“金窝银筐”似乎也失去了光泽。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汗,在这毒日的炙烤和无声的干渴面前,正迅枯萎、焦糊。
赵小满深陷的眼窝紧闭,靠坐在窑洞最里侧的阴影中。额心的根须印记传来一阵阵灼烫的、干涸撕裂般的剧痛!比肺腑的灼痛更甚!她的感知前所未有地清晰“看”到——脚下这片与她血脉相连的土地,正出濒死的哀鸣!每一寸沙土都在疯狂叫嚣着对水的渴望!每一株粟苗、每一根苜蓿的根系都在焦土中绝望地蜷缩!更远处,那道名为清水溪的生命之脉,其流向此地的细微水汽,正在被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力量——强行扼断!
上游…水闸…
她枯槁染血的手死死抠进身下的草铺,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就在这时!
“来了!来了!水来了——!!”
荆棘壁垒靠近溪流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户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尖叫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冷水,整个壁垒内死寂绝望的气氛瞬间被引爆!
“水?!”
“水来了?!”
“老天开眼了?!”
所有女户枯槁的脸上瞬间爆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她们枯槁的身体爆出残存的所有力量,扔下锄头,深一脚浅跄地、如同疯了一般朝着溪流方向的壁垒豁口涌去!张寡妇、快嘴刘更是冲在最前面!
连窑洞内的王嫂子也挣扎着想要爬起,柴房内的柳绣娘也猛地扑到门缝边!
只有赵小满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里面没有狂喜,只有一片沉凝到极致的冰寒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额心根须印记传来的撕裂剧痛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尖锐!那被扼断水汽的感觉…没有消失!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站起,深一脚浅跄地冲出窑洞,嘶哑的声音如同裂帛,试图压过那狂喜的浪潮:“…等等…别过去——!!”
但她的声音太微弱了,瞬间被淹没在女户们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混乱的脚步声里。
人群涌到荆棘壁垒一处特意留出的、靠近溪流的观察口,迫不及待地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清水溪上游的方向,那道控制着水流命脉的土石水闸,确实正在缓缓提升!沉重的闸门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积蓄已久的溪水推动着,抬高了一尺…两尺…
“开了!闸开了!”女户们激动地欢呼,枯槁的脸上泪水混合着汗水纵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生命之水的无限渴望!她们仿佛已经看到清澈的溪水顺着干涸的河道奔涌而来,涌入她们开裂的田地,滋润那些濒死的青苗!
然而——
那提升的闸门,在抬起到约莫三分高度时——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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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地从上游传来!
闸门…竟然…死死卡住了!
就停在…三分的高度!
不多…一分!
不少…一厘!
紧接着,一阵更加响亮、更加肆无忌惮的“嘎吱”声从上游传来!那是其他通往男户田地的支流渠闸被全力开启的声响!
透过观察口,女户们可以清晰地看到——
原本就不算丰沛的溪水,绝大部分水流瞬间被那几道全力开启的支流渠闸疯狂吸走!白花花的水浪欢快地冲入那些早已做好蓄水准备的、属于赵富贵、赵麻子、王屠夫等乡绅的田地沟渠,瞬间将其填满!
而通往村西下游、流向女户们这片灰白沙荒地的…那条本就细小残破的主河道…
只分到了…一丝…如同小孩撒尿般的、细弱可怜的…涓流!
那点涓流,甚至没能流出多远,就被干渴到冒烟的主河道河床…瞬间…吞噬殆尽!连一点湿痕都没留下!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