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近之……”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默念这三个字是什麽时候了,或许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自吴南枝入梦以来的朝朝暮暮,他都在强迫自己不要靠近。
那时的赵渝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未曾见到任何善意就先被恶意深深淹没,如何也挣扎不出。
在赵府被那些人折磨得遍体鳞伤,暗无天日,只有夜里梦到她时,才得片刻安稳,无数次醒来,无数次劝阻自己不要去找她,不要跑到吴南枝跟前说那句:“你要买随侍?买我。”
“勿近之,勿纵之,勿犯因果。”
不要靠近她,不要纵容自己,不要犯此因,不要此果。
少年的赵渝只有咬着牙将这些话默念出声,才能将那些欲望压制在深处,才能拦住想要跑去见她的身体。
他一寸一寸生长的血肉里,有吴南枝带来的钝痛。
那只手指如多年以来的赵渝一样,迟迟没有落下,只任由那行清泪流下。看她冻得苍白的脸颊回了血色,唇角也渐渐湿润。
赵渝暗舒一口气,旋即收回手,放在旁边的四角高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从林中车辙痕迹可以看出,有一辆是普通的马车,另一辆是周明德所用的马车。吴南枝诉周府的官司中,他曾命杨承文去拓印下周明德常用马车的印记,以此来确定周明德是否去过药铺买下梦觉迷药,结果自然是没有的,可见周明德行事十分小心。
这车辙没在官司里起作用,倒是在今日起了一点作用。
赵渝看向眼前的吴南枝,揣测她为何跟踪周明德。她父亲如今还在世,肯定不会冒死下狠手,只可能是为了探听周明德要耍什麽手段去避开这场官司带来的後果。
南枝与周府的判令已经敲下,证据确凿,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证据在眼前,才无法给周明德定罪,只能在朝堂上借此事弹劾他。
若是梦中的吴南枝收到这种判令,早就将其撕得稀碎。
梦中的吴南枝进到长安城後,因父亲吴远去世又罪名加身,她的心气不复少年时张扬,恨意来得更加狠厉干脆。她根本没有心思像如今这样,先递呈状纸,再等候审判。
梦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不择手段,杀掉所有害死她父亲的人。
失去父亲的那一日起,吴南枝的人生沉重得像是蓄满水的乌云,沉甸甸地,无依无靠地,毫无目标地悬在空中,一直拖着拖着不下雨。
可雨终有一日会落下。
赵渝少年时寄给江南道所有刺史一封书信,提醒他们几年後江南道将遭水患。
只有吴远给他回信,赞其少年英才,并承诺依照信中所言建筑防洪堤坝。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匹蚕丝绵和紫笋茶。
这是少年赵渝和吴家唯一的也是仅有一次的交集。
如今她的父亲虽远在千里,却能与她同看一轮圆月。
这雨终于不会再落下。
马车碾在雪地上,咔哧咔哧作响,最後停在了紫云客店前。
吴南枝还没醒。
赵渝沉了沉声,道:“吴南枝!”
回应他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他握住四角方桌上的茶盏,里头的紫笋茶已经凉透,才擡手要泼过去,却忽地听到她一声梦呓:“夫……君……”
手中的茶盏一晃,洒出大半。
他骤然屏住呼吸,握住茶盏的手愈发攥紧,盯住吴南枝的嗫嚅的双唇,只听她又一句:“夫君……”
她唤的是谁?周洛衡?还是赵时安?还是其他人?
在那些梦境里,赵渝将她哄着劝着,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好不容易才使她改口唤自己“夫君”,有时她生了气,接连几天不愿如此唤他,只一味喊他“赵谨之!”满腹怨气,即使是故作撒娇恳求他,也只是不情不愿称他一声“夫君。”
现在她只是做了一个不知梦到谁的梦,口口声声就唤起“夫君”来,顺口得很,听语气更是心甘情愿,没有半分强迫的意思。
赵渝的心口不知为何腾起一阵怒气,茶盏已经被他捏出细密的裂纹。
南枝微微侧了侧身子,咬着下唇低声撒娇:“夫君,抱我,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还撒娇求着对方抱她?梦中的赵渝小心翼翼拥住吴南枝时,屡次被她推开,着急时又踢又踹,受了委屈,自己暗地里哭花了脸也不肯找赵渝安抚。
赵渝的手抖得厉害,在吴南枝还要同她梦中情郎撒娇时,略擡手,将剩下半盏紫笋茶泼了过去。
“嘶!”吴南枝被惊醒,揉着眼睛瞪住罪魁祸首,道:“赵府尹,你下次能换个方式叫醒我嘛?”她一面说着一面凑到炭火旁取暖。
赵渝冷声:“不能。”
吴南枝擦了擦脸上的水渍,轻哼道:“本来还想谢谢你救了我,现在看来,一恩一怨抵消了,我可不欠你的。”
赵渝两指一别,命她道:“下车!”
在他的马车上梦到其他男人,还口口声声唤别人“夫君”,赵渝此时已听不进她任何话,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刚刚那几声梦呓,他知道这份情绪是什麽,梦中的赵渝已经替他上演过无数次,可梦境终究是梦境,再深刻的情绪都没有这次来得清楚明晰。
反复来回,日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