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日常
出乎璃疏的意料的是,苍央不论什麽都学得很快,开口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到了她能给苍央梳出漂亮发髻的时候,苍央已经将整本字经认得七七八八了。
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璃疏逐渐发现了其中乐趣,对苍央越发上心起来。她的屋里添了新的置物架丶新的小榻,衣柜里苍央的衣服渐渐多过了她的,增设的绒毯上摆上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苍央来时看身量不过与凡人孩童五六岁时相当,璃疏特意去信问过老君,才知原本他从天河里捞起的魂灵便都是孩童模样,除此之外便一概不知了,璃疏只得将老君捞起苍央那日做了苍央的生辰。
在苍央过第一个生辰的时候,璃疏带他去了老君的後山。老君山下有一片镜海,天河在天宫蜿蜒而过,聚成天池又最後汇入镜海。在老君的後山便形成了一片浅滩,受天河水滋养,生出了一片莹草,月色下荧荧微光与远处镜海倒映的万千星斗相接,天河中的紫色睡莲也慢慢发出微光,仿若星辰倾覆,偌大世间,仅立在此处的璃疏与苍央二人。
苍央一言不发,但璃疏能感到他握着自己手指的力度不同寻常。看着个头快要窜到自己腰间的苍央,璃疏随手揉揉他的头,放缓了声音道:“老君特许我带你来这里看看,好看麽?”
苍央闻言,擡头看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璃疏见他如此,却并不十分开心,反而蹲下直直看着他道:“天界都说老君从天河里捞起的魂灵如白纸一般,你知道白纸是什麽意思吗?就是可以随便他们如何,要画成一幅好画也罢,要涂黑也罢,要揉烂也罢,都随他们意。”
看着愣愣的苍央,璃疏轻轻抚过苍央的脸颊,柔和了神情道:“我不愿这样。我教你识字丶烹茶丶下棋丶莳花弄草,给你许多东西,不是为了让你做什麽,而是想要你知道自己喜欢什麽,想要什麽,我愿意给你这些,让你自己来选。一片空白不应成为他人在之上落笔的因由,就连你的名字,我也更希望由你来告诉我,你喜欢叫做什麽。你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小孩子,你看,你是从这麽美的地方来的。”
璃疏觉得手上有些湿润,在莹草浅淡的光晕里她看到了一颗一颗从苍央眼中滑落的泪珠,几乎是她伸手揩去挂在苍央下巴上的泪水的同时,苍央猛地扑到了她怀里,抽抽噎噎道:“那……那位神君说……呜……我要是没用就要被丢掉,我……我不想……呜呜……”
听着苍央的哭诉,璃疏先是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已经在安慰苍央:“不会的,我不会丢掉你的。连兮性子如此,他说的话不可尽信。”说到这里,似乎实在恼火,忍不住“啧”了一声,又补充道,“下次见到我定然揍他一顿替你出气。”
听着苍央渐渐止住的哭声,璃疏看着远处星光熠熠的镜海道:“我相信,老君将你们捞上来的时候,也是希望你们好好长大的,否则他也不会让我带你来这里了。所以,你也莫要辜负他的期望。”
苍央还未完全止住哭,闻言,擡起头看着璃疏点了点。
璃疏看他满脸泪痕,眼睛鼻子红彤彤,点头的时候吹起了个鼻涕泡,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带着苍央回到百草殿时已是深夜,苍央哭累了早睡得迷迷糊糊。璃疏给他洗漱完放到床上,打算看几页经书再睡,谁知看着看着自己搭在床边的袖子却被扯动了,璃疏转头,竟是裹着被子的苍央。
苍央嘴唇发白,脸色也不知是烛火还是什麽的缘故,看着却有些泛红。
璃疏放下经书,问道:“怎麽了?身体不舒服?”
苍央摇摇头,嚅嗫道:“外面似乎在打雷……”
璃疏有些惊讶,因为这雷实已连着响了数日了,再看看苍央,想到兴许前几日他便是裹着被子强忍着对雷声的恐惧度过长夜,便不觉心软了,笑着伸手道:“上来吧,不用怕。”
苍央爬到了璃疏里侧,璃疏一把捞过他,教他经书上的经文。感觉苍央渐渐平静下来时,璃疏放下了经书,看向窗外,说道:“你一定很奇怪天界为何会打雷。”感觉到臂弯里的身躯骤然僵硬,璃疏轻轻拍了拍苍央的肩膀,“天界有个天罚台,百般酷刑不一而足,其中便有雷刑一项,这几日深夜响起的并非是寻常雷声,而是天罚台在行刑。不过,此种情形并不多,不必太过担心,更何况,还有我在。”
璃疏低头看向窝在肩膀前的苍央,发现苍央也正看着她,一双眼睛映着烛光,仿佛落入了星子般亮晶晶,接着便听见苍央道:“我喜欢叫做苍央,谢谢你。”
璃疏缓缓睁大了双眼,未及她做出什麽反应,苍央已哧溜一下钻回了被子,声音闷闷传过来:“我困了,清晨再见,神君。”
璃疏失笑:“再见。”心想以後再教他睡前要说的是晚安好了,然後吹灭了灯。
再过些年,对苍央来说,一些事情已不只是学会那麽简单了。璃疏给他辟了个小书房,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有的他能看懂,有的一知半解,有的干脆一窍不通,而这些东西,璃疏统统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每当他盯着璃疏看的时候,璃疏就会颇觉有趣地笑笑,说:“我不过比你痴长一千来岁罢了,多学一些古文字又不算什麽,你若是有一千多年无所事事的时光,自然懂得比我更多。”
但苍央并不觉得这是什麽叫人开心的话,他在每日学着枯燥艰深的古文之馀,每隔几日便要去老君山寻老君说话。天界都知道,老君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但也没平易近人到允许一个没有任何品阶的小仙在老君山来来去去的地步,这多半,还是看在璃疏的面子上。
苍央未曾想过这一茬,老君见此也隐约明白了璃疏的心意,与苍央聊天时便未曾有过什麽保留,就连凡人的子经史籍也不时会提上几句,只不过璃疏未曾教过苍央的照顾人的功夫,老君也没落下。看着一日日抽枝拔节的苍央,老君从未忘记自己最初不过是希望璃疏不要过得太冷清罢了。
苍央学会第一首琴曲时便兴冲冲回百草殿弹给璃疏听,哪晓得璃疏听至一半便睡着了,那是苍央第一次觉得委屈。直至後来,他才知道,那天是璃疏外出给连殊看诊的日子,施完一套针的璃疏早已疲惫至极,能撑住听至半曲已是难得了。
在那之後,苍央便极少在外走动了。他开始一点一滴回想起在老君那里不知不觉间学会的东西,那些体贴入微的心思。
璃疏发现,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她总是一伸手便能够到热茶,书一放下便有双手接过将它理好,躺在院中摇椅上睡着时会有毯子轻柔地为她阻隔凉风。而院子里因她惫懒而堆积的落叶也不见了踪影,甚至在百草殿各处都多了些新鲜花草,院中植上了一棵海棠,院角搭起了一个瓜果架。
璃疏问苍央想做什麽,苍央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他说他想跟璃疏学医。
那个时候,璃疏早已能在外出给连殊看诊时放心将百草殿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