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噼啪轻响,烟气袅袅升起,与新墨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纸气息悄然交融。
他指尖微颤,掌心沁出薄汗,笔尖划过粗纸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当他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管,却见墨迹将干未干的纸上,竟隐隐浮现出一个“问”字的残痕,如雾中残影,转瞬即逝。
少年又惊又喜,失声惊呼:“天授!这是先生显灵,天授我也!”
话音未落,授课的先生便用戒尺重重敲了敲他的书案,厉声喝止:“胡言!非是天授你,是你心中早有此问,笔下才有此论!忘了补遗先生的教诲了吗?答案,在天下,在你自己手中,不在鬼神!”
少年被当头棒喝,瞬间面红耳赤,愣在原地,继而若有所悟。
京城,礼部衙署之内,程知微正借着审核各地私学名册的便利,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资格试”方案,伪装成一份“吏部考功司委托试行条目”,巧妙地混入了堆积如山的待批阅文书之中。
他深知,要让世家官员同意这样一场公开、公平的考试,无异于与虎谋皮。
因此,他在章程中特意增设了一个看似繁琐却至关重要的环节——“盲评卷”。
所有答卷都将重新编号,誊抄密封,再分送给十名早已退隐、不涉党争的老儒分头评阅,最终取其均分定级,杜绝了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
而在这条目的最末,他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为昭公信,批评定结果,拟于国子监外张榜三日,以待公议。”
这便是阳谋。
三日后,一张墨迹未干的《学宫教习资格试初定规程》赫然张贴在了国子监外的照壁上。
不过半个时辰,照壁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激动万分的寒门学子,有面色铁青的世家子弟,更多的是翘观望的平民百姓。
“不问出身,唯才是举?这……这是真的?”
“三轮笔试,一场公评!这可比科举都严苛,但也……公平!”
议论声中,忽有几名高门大户的家仆拨开人群,凶神恶煞地冲向榜文,伸手便要去撕。
“住手!”
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眼覆白纱的盲女,手持竹杖,立于人群之前。
正是曾受过补遗讲启蒙的阿阮。
她“看”向那几个家仆的方向,高声道:“你们撕得掉这张纸,可撕得掉我脑子里背下的三百条策问吗?撕得掉我们这些人心里燃起的那点火光吗?”
人群瞬间静默。那几个家仆被她一番话说得进退失据,愣在当场。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宫门一侧的小门开了。
孙奉面无表情地从中走出,径直来到榜文旁,一声不吭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展开,用浆糊稳稳地贴在了规程榜文的侧面。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份公文上,赫然盖着一枚鲜红的、属于内阁辅沈砚之的“准试行”大印。
街角酒楼二楼,凭栏而立的林昭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缕晨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那两张并列的榜文上,墨迹与朱印,相映生辉。
她下意识地伸入袖中,指尖触到一处坚硬的棱角——那是守拙先生留下的那个青布小袋,里面是那半片刻着“民声不熄”的瓦当。
她轻轻抚摸着那四个字,低声自语:“先生,你怕他们陷入迷信。我却信……信他们终将学会,自己写下答案。”
(看着墨锭中一闪而过的“问”字)
“她不立神,却种问根;不求顺从,但启思辨……若此刻强行压下,反成助焰之风。”
“罢了。准了。让她考去。寒门若真能写出治国之论,本相倒也想看看——这天下,还能不能容得下一个‘问’字。”
榜文张贴带来的风波,很快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
补遗司设在京郊的报名处,短短数日,门槛几乎被踏破。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应试者名册,雪片般堆满了程知微的书案。
这股汹涌的热情,远所有人的预料,仿佛一道被压抑已久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
林昭然亲自翻阅着那些名册,指尖划过纸页的粗糙触感,耳边仿佛响起无数未曾谋面的呼吸与心跳。
她看到有人以血代墨署名,指印斑驳如梅;有人伪造师承履历,字迹却透出掩饰不住的急切;更有高门暗中遣人混入,欲探虚实。
她合上册子,望向窗外渐起的晨雾。
开闸易,治水难。
这股洪流,她引来了,却不知自己能否驾驭。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dududu破帷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