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砖初萌的幻象尚未散尽,急促的脚步声便踏碎了破庙清晨的宁静。
一名补遗司的执事冲了进来,气息未定,脸上满是焦灼:“先生,国子监外出事了!”
林昭然心中一沉,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旧书。
“说。”
“那块‘明堂碑’,如今被京中百姓称作‘问天碑’了!”执事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颤,“昨夜一场雨后,碑上‘答在天下’四字愈清晰,百姓们都说那是天降神谕!有人彻夜守在碑前,焚香祝祷,求字显灵。更有甚者,是些落魄的寒门学子,竟对着石碑长跪不起,磕头磕得额破血流,说是在求补遗先生点拨前程!”
话音落,庙内死寂。
林昭然的指尖微微冷,守拙先生临终前的告诫如警钟般在耳畔轰鸣:“民信若成迷,道便成枷。”她要的是开启民智的钥匙,绝非一把锁住他们思想的新的神枷。
若任由这股狂热蔓延,她呕心沥血的改革,最终只会沦为一场荒诞的图腾崇拜。
“柳明漪。”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柳明漪应声而入,她刚从内织坊赶回,袖口还沾着几缕尚未溶解殆尽的丝线碎屑,那是昨夜布置碑文时留下的痕迹。
林昭然的目光落在那些碎屑上,一个念头迅成形。
“去,取一些碑布的残片,连同昨夜派人收集的、从碑面上流下的雨水,将它们一同熬制成墨。”
柳明漪一怔,虽不明其意,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是。”
她刚转身,程知微便从门外疾步而入,他刚从皇史宬调阅卷宗归来,脸色却异常凝重。
“先生,沈相出手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将一份抄录的奏本递上,“沈砚之昨夜亲批礼部奏本,驳回了‘五品代议’之改。但他……却对我们提出的‘教者代议’正名一事,只字未提。”
林昭然接过抄本,迅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提,才是最狠的后招。”
程知微点头,神色愈沉重:“正是。他否决了前者,却故意留下后者这个口子,反手批示,凡‘私学授业资格’,今后需由礼部与国子监共审。”
“共审?”林昭然冷哼一声,“说得好听,礼部六司,国子监三学,哪一处不是世家盘根错节之地?这共审之权,说到底,还是落在了他们自己人掌的印里。他这是允了我一步,又在我前方设了一道万丈悬崖。”
他想用身份审查,将所有寒门出身、思想开明的新教习,都挡在门外。
林昭然的目光在庙中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守拙先生留下的遗匣上。
她忽然记起,匣中那本泛黄的《前朝营造志》里,曾夹着一页关于“试官录”的记载。
那是一种不问出身、只凭实学的官吏选拔制度。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猛地抬头,眼中寒芒乍现:“他要审身份,我便考资格!知微,拟一道章程,凡欲在我十二州学宫获得授业资格者,无论出身,皆需通过‘资格试’。试分三轮,两轮笔试策论,一轮经义辨析,最终再设一场讲学公评,由学子与城中宿儒共同评判。所有成绩,一律公开张榜于《学录榜》之上,昭告天下!”
与此同时,相府书房。
沈砚之正安静地翻阅着各地学政递上来的密报,看到“问天碑”三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香火日盛,连篇累牍的描述让他眉头缓缓锁紧。
侍立一旁的孙奉压低声音禀报:“相爷,内织坊那边传来消息,昨夜有女工自集资,用木头刻了‘补遗先生’的牌位,就供在自家灶台旁边,说是能保佑丝线不断,织锦顺利。”
沈砚之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搁在笔架上,力道不大,却让孙奉心头一跳。
“她要的是一个能让丝线不断、织锦顺利的制度,不是一个供在灶台上的神位。”沈砚之的声音清冷如旧,“她自己,怕是此刻最头疼的就是这些愚夫愚妇。”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取碑文拓本十份,加急送往各州学政衙门,附我一道手谕:‘若百姓信字,不如信规。’让他们将碑文原意张贴各处,引导舆论。”
“是。”孙奉应道。
“还有,”沈砚之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私下传令工部,连夜将那块明堂碑改铸为青铜碑,碑上文字直接阴刻。将那面碑布……撤了。莫要让一场雨,也成了谶言。”
工部的动向,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回了破庙。
林昭然听完,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受挫的神情,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沈砚之这一手,釜底抽薪,断得干净利落。
但她并未阻拦,反而立刻叫来柳明漪。
“让绣娘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将所有剩余的可溶丝线全部拆解成粉末,混入我们新制的那批墨锭模具里。”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记住,只在模具底部薄薄铺上一层,要让‘答在天下’这四个字,在墨锭被研磨殆尽时,才会短暂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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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布是用内织坊特制的“遇水显纹丝”所织,寻常时墨色隐于经纬之间,唯经雨水浸润,字迹方显——这本是守拙先生当年为防密信泄露所创的法子,如今却被百姓当作了天意。
而那丝线粉末遇油灯烟熏微焦,再经墨汁中微量碱性调和,会在书写完毕、墨未全干之际,短暂浮现原碑上的“问”字轮廓,三息之后便会彻底融入墨色,不留痕迹。
批掺入了丝线粉末的“碑灰墨”制成后,林昭然立刻命人将其分赠给各地新立的私学。
随墨附上的一张素笺上,只有她亲笔写下的一行字:“此墨写不出圣贤圣谕,只写得出你们自己的策论。”
七日后,江南一座刚刚开课的私学里,一名家境贫寒的少年正就着一盏昏黄油灯,伏案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