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日的晨光穿过学宫飞檐时,林昭然正站在苏州贡院外的槐树下。
她裹着件旧棉袍,扮作卖炊饼的老妇,看考生们捧着试纸鱼贯而入。
有个青衫少年攥着试纸踟蹰,忽然对着日头一照——纸背的墨痕在光里若隐若现,他猛地睁大眼睛,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的水囊。
“小心烫!”卖茶汤的老丈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带着烟火气。
少年被惊醒,手忙脚乱拧开囊盖,往纸背轻轻一洒。
墨迹遇水渐显,“教化之本,在禁其言,抑在启其问?”十四个字像被春风吹开的苔,从纸背漫到他眼底,带着温润的触感,仿佛字句本身在呼吸。
他抬头望向贡院的“至公堂”匾额,又低头盯着试题,喉结动了动,忽然对着空处一揖:“先生,晚生今日要写真话。”
林昭然望着他跑进去的背影,眼眶有些涩,风拂过眼角,凉意与热意交织。
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在“苏州”一栏画了个圈——这是程知微教她的计数法,每个认真看纸背的考生,都要记上一笔。
三日后的破庙里,程知微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声声如雨打枯叶。
他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答卷,每翻一页便抽一口冷气:“苏州二百四十六份,杭州三百一十二份……天,八成考生都写了‘糊名虚设,考官通天’!”他抓起一份答卷冲林昭然晃,“您看这篇,说‘当年我爹用半袋米换《论语》,藏在梁上;如今我用半条命换真话,藏在纸背——梁会朽,命会尽,可问字不灭’!”
林昭然接过答卷,墨迹未干,还带着墨香,指尖抚过“可问字不灭”,字字如钉,扎进人心。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考生落款是“吴郡寒生周启”,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
“他今年该是第一次应考。”她轻声道,“这字,比进士卷金贵。”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夜雾,像是有人要把这沉默的胜利一路敲进京城。
孙奉掀帘进来时,身上还沾着茶肆的烟火气。
他手里攥着半张抄题纸,题头“明堂遗问”四字被墨重重描过,“辅让小的查民间反应。”他将抄题纸递给林昭然,“茶肆里老儒拍案说‘百年未有之真题’,书驿外学子排着队抄题,有个白胡子老头抹着泪说‘我孙女儿要是能看见这题……’”他的声音顿了顿,从怀里又摸出份答卷,“还有这个,小的在城南破庙捡的——”
林昭然接过答卷,见落款处写着“沈叙”二字,笔锋与沈砚之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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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抬头,正撞进孙奉泛红的眼:“是辅的族弟,当年被逐出宗谱那个。他在卷末写‘今日敢问,因见纸背有光——那光,该是我兄长当年藏在心里的。’”
林昭然的指尖在“兄长”二字上停住,墨迹微凸,像一道未愈的伤。
她想起三日前孙奉说沈砚之对着阿阮讲稿叹气,想起程知微说辅朱笔圈了“宰辅可临机命题”——原来有些光,从来没灭过,只是被压在纸背。
“该刻《真题录》了。”她将答卷小心收进袖中,转向柳明漪,“封面不印策文,只烧个焦痕,要像问号。”
柳明漪点头,取过烧红的烙铁,铁尖泛着橙红,滋滋作响,焦糊味混着墨香漫开,那个问号像团未熄的火,在纸面上蜷着,等着被风吹旺。
当夜,林昭然站在守拙墓前。
新学堂的地基已挖好,她捧着最后一块典砖,砖心刻着阿阮的字:“问者不熄,灯自长明。”月光落在砖上,把“问”字的竖笔拉得老长,像根捅破天幕的竿子。
她蹲下身,将砖轻轻埋进土中,指尖沾了些新泥,湿润微凉,忽然想起守拙先生临终前说的话:“昭然,你要做的不是拆墙,是给墙里的人递把凿子。”
紫宸殿的烛火燃到第三支时,皇帝的声音像片落进潭里的叶:“这火,是灭,还是……该添柴?”
沈砚之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冷硬的触感让他清醒。
他面前的《真题录》摊开着,焦痕问号在烛影里明明灭灭,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
族弟的答卷就压在书下,“兄长”二字刺得他眼眶疼。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少年沈叙跪在祠堂外,雪落在他单薄的肩头。
‘兄长,我想读书。
’那一声,他装作没听见。
“臣,愿为执炬之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茧的蝶,带着撕裂的疼。
破庙里,林昭然裹着旧棉袍守夜。
案头的《真题录》堆成小山,每一页封皮上的焦痕问号,都像一簇未冷的火。
她正默数着要装几车送往京城,忽然,一阵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纸页哗然翻动——仿佛千张答卷在低语。
就在这寂静的喧哗中,城门外传来急促的鼓声。
三声,短长缓,是程知微临行前约定的暗号:“真话已出,天下有应。”
她站起身,推开庙门。
夜风卷着晨雾涌进来,东方天际微白,那鼓声,比晨钟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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