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第三日,海河退潮,淤泥浮出,像一条被剥了皮的巨鳗,瘫在月光下,泛着冷而黏的腥光。
丙字库防爆门半露,铁甲上结一层薄盐,盐粒被北风削得尖锐,像给巨鳗补上的逆鳞。
子时整,门顶通风井口垂下一根弦——弦粗不过筷,长却三丈,一端系铜铃,一端浸在潮沟里;铃内藏“忍冬雾·零”,蜡封已薄如蝉翼,只待海水再退一寸,弦崩,铃落,蜡碎,雾起。
沈清禾蹲在井壁铁梯上,赤足,棉袍下摆塞进腰带,露出小腿——踝骨处那道旧疤,被月光磨得亮,像一柄倒插的瓷刀。
她左手提一只空鸟笼,笼门洞开,笼底铺的“良民证”已抽尽,只剩最后一枝忍冬,花淡墨,蕊焦茶,枝梗断处留飞白——那是给天津港留的“扇面”,也是给旧京留的“遗书”。
她抬眼,看井口之上——夜空被防爆门切成不规则的圆,圆心里悬着一粒星,星芒极细,像缝伤口的第一针,也像苏砚舟折扇骨上最后一道血槽。
星下,有风,风夹着碎盐与柴油味,从海面倒灌进来,吹得弦微微震颤,却迟迟不断。
她在等,等潮生,也等潮落;等一场月落无声,把整座港口连同她自己,一并埋进退潮的褶皱里。
一里之外,海河岔口,废弃灯塔顶层。
苏砚舟立在窗口,左臂吊在胸前——蜡封早裂,血沿指缝滴落,落地却无声,被楼板上一只空罐头盒接住,
“嗒——嗒——”
像更漏,也像替谁数命。
灯塔下,十二具圆筒一字排开,筒口朝港,引线交缠成一股,攥在沈清墨手里。
沈清墨蹲在筒阵中央,月牙疤被月光漂得泛蓝,像一弯被海水泡旧的锚。
他右手捏火折,左手攥怀表——表盖内侧嵌一张小照,照里兄妹并肩,背景是济南府老城墙,墙头忍冬正开,白黄交叠,像一柄柄小伞,替他们挡了七年前第一片弹片。
怀表秒针走到“五十”,沈清墨抬头,冲灯塔方向比了个“三”——意思是:再退三厘米,潮位即触线。
苏砚舟收到,折扇轻展,扇面墨梅早被血与盐糊成黑红一团,像一朵开败的毒花。
他用扇骨敲断窗棂,断木坠下,正砸在筒阵中央——木上提前削了凹,凹槽里卧一枚蓝钢针,针尾系极细弦,弦沿海河堤岸一路延伸,直没入防爆门井口,缠在沈清禾踝上。
于是,整条引线被拉成一条看不见的静脉——静脉一端连着港口心脏,一端连着旧京残脉,心跳若止,火起,雾起,潮起,人落。
防爆门内,地下二层。
丙字库“甲零七”号仓,铁门半掩,门缝透出雪亮灯光——灯下,三十六个玻璃缸盛满福尔马林,缸体排成“凵”形,缺口处摆一张手术台,台边立一名日军医官,口罩拉到下巴,正用钢尺量一截孩童脊椎。
尺是铜的,刻度却用朱漆,每量一次,朱漆便蹭在骨白上,像给无辜者补一条无法愈合的唇。
台侧,狼青犬“雪姬”被铁链锁在柱脚,腹部隆起,乳头紫,已临近分娩。
它嗅到福尔马林里混进的淡苦香,忽然低呜,呜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笛,断续不成调。
医官抬头,目光穿过“凵”形缺口,落在更深处——那里,一字排开六十七箱故宫南迁瓷玉,箱盖早启,黄缎被随意抛在地面,五爪金龙被靴底踩得支离破碎,像被斩的御前侍卫,再遭凌迟。
医官踩过龙鳞,走到一只开盖的箱前,俯身,取出一只斗彩鸡缸杯,
杯壁“子母鸡”被灯光照得鲜活,母鸡护雏,雏鸡啄壳——他抬手,把杯子递进缸内,福尔马林液面浮起一层细泡,像雏鸡忽然被掐死,蛋壳与壳内同时沉入永恒。
“骨与瓷,皆需净。”
医官用生硬的汉语自语,嗓音像钝刀刮铜。
话音未落,头顶日光灯忽然闪了三下——那是配电室被弦扯动的信号:潮位已至,铃将落。
通风井口。
海水再退一寸,弦骤紧,“嗡”地一声,铜铃脱扣,直坠井底。